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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59)+番外

“爹,赵谨那厮,居然临阵倒戈,出尔反尔,把自己的脸给打了!”

“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张四维淡淡道。

“孩儿还没说完呢!”张甲徽顿足道,“如今坊间沸沸扬扬,那些邸报小抄,都在议论这件事情,非议赵肃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也有不少人站出来为他说话,您说赵谨怎么就……难不成他先前跟赵肃的那些恩怨,都是假的不成?”

“恩怨未必不是假的,兴许他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了,不过,也是要经过陛下首肯的,总而言之,陛下是站在赵肃那边的。”张四维笑叹:“他倒是念旧情,似足先帝。”

“您倒是一点儿也不急!”张甲徽着急搓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陛下面前反咬您一口,而且如今看来,那折子显然已经不起作用了!”

张四维摇头:“你还少了点火候,这件事情,压根就牵扯不到为父身上。”

张甲徽一愣:“为什么?”

“为父向张太岳进言的时候,早就留了一手,让王国光的门生宋昀,出面去和赵谨接洽,谁都知道,王国光与张太岳关系非比寻常,即便赵谨供出宋昀,那么陛下也只会怀疑到张居正头上。二者,无论赵谨是不是出尔反尔,这件事情的影响已经铸成,赵肃注定要饱受非议,即便皇帝力保,也抵不住别人的流言蜚语,此时以张太岳的性子,必然会咄咄紧逼,势必把赵肃赶走不可。”

张甲徽想了想,叹服:“父亲大人高见,儿子不及远矣。”

“你凡事要多看看,多想想,别老听风就是雨,跟着别人瞎起哄。”

“是,孩儿受教。”

不出张四维所料,七月初,御史曹一夔弹劾贺子重,非议其身份,并暗指赵肃以权谋私。

七月十二,御史范俊劾曹一夔信口开河,污蔑勋臣,目光狭隘,言道贺子重于先帝继位时立下大功,本不该以汉人鞑子来区分,须知古往今来的英主与胡臣,如汉武帝与金日磾,唐太宗与阿史那社尔,均为千古佳话,而贺子重的身份,恰可昭显大明包容四海的泱泱气度。

实际上,随着范俊这本折子一出,小抄上也出现不少轶闻,追溯贺子重的身世,说他父母双亡,抚养他长大成人的,正是当年扶助曾铣家眷的义士王环。众所周知,当年曾铣为严嵩父子所害,成为嘉靖朝第一冤案,而王环受过曾铣之恩,不惜千里护送被流放的曾家家眷,二十年后曾家家眷被放还,又是王环将他们护送回来,也因此被天下人交口称赞,谓其义薄云天,即便是鞑子又怎么了,生恩不及养恩大,能被王环收养的人,必然也是精忠报国。

不但是这些坊间传闻,连带着李贽这样的名士,也亲自执笔写文,为贺子重辩护。

如此一来,舆论便转了个风向,非议贺子重,指责赵肃的声音越来越少。

七月廿五,皇帝下旨褒扬范俊,说其持正不偏,尽公无私。

言下之意,是赞同范俊所言,为贺子重一事盖棺定论。

这些事情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赵肃一直在家里冷眼旁观,直到即将尘埃落定,他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进宫一趟。

朱翊钧这些日子一直没法抽空出宫,一听说他来了,心头欢喜得很,结果听到赵肃的来意,笑容立时凝结在脸上。

“陛下,臣妻病故,臣请归家为其奔丧。”

作者有话要说:

———心绪来潮的历史小随笔———

本章里头说到两对人物——汉武帝与金日磾,唐太宗与阿史那社尔。

关于这两个少数民族将领,百度都有,我就不赘述了。

金日磾是匈奴某部落的太子,沦为官奴。

后来受到汉武帝重用,甚至被汉武帝托孤封侯,古往今来,可谓殊荣。

但我更喜欢的是唐太宗与阿史那社尔这一对。

为什么呢,因为在看这一对的故事的时候,感觉是很阳光,很温暖的。

阿史那社尔终生维护国家统一,并且非常崇拜唐太宗。

他主动向为唐皇殉葬,说要追随到地下效忠。

结果唐太宗也早有料到,特地嘱咐儿子李治,让他要劝住阿史那社尔,不能让他寻死,甚至还在昭陵留了个位置给这位异族臣子。

咱先别说这娃是不是愚忠,单就他主动殉葬来看,如果不是唐太宗的人格魅力,怎么会让人追随至此?

一个君主的胸襟,就决定了这个朝代的包容性。

遥想当时的唐朝,何其令人向往。

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

第142章

“何时去的?”朱翊钧惊讶道,忽而发现自己语气有点雀跃,忙又补了句:“你节哀顺变。”

赵肃点点头,面色凝重,倒没多注意。“臣妻是月前去的,她生前在老家操劳家务,服侍婆母,臣没有将她接来享福,已是不该,如今她病故,于情于理,都该回家一趟为她料理后事,还请陛下恩准。”

朱翊钧道:“朕派人回去代你料理后事,必极尽哀荣,你就别回去了吧,依大明律,夫为妻服丧一年即可,也不必守孝的。”

赵肃叹了口气:“陛下,如今情势,我若执意留任,有害无益。”

朱翊钧哼道:“谁敢饶舌!你那弟弟,朕都替你打发了,他自打嘴巴,想来其他人也没什么话说!”

“臣一日不走,想让臣走的人就不会死心,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若日后陛下有需要,也可快马传召臣进京的。”

他算好这个时间走人,不仅仅是因为陈蕙的死,而是因为现在新政已经慢慢上了正轨,一旦没有外来干扰,原本就不稳固的内阁团体马上会出现内斗的局面,就像现在,张居正与张四维联合起来对付他,只要自己还在内阁一天,绊子就不会少,到时候只会出现一种后果:那就是大家的精力都在互相倾轧中消耗殆尽,从而直接导致新政的失败,那么赵肃所有的努力,连带张居正的成果,都会付诸东流,重蹈历史的覆辙。

每个人的仕途都不可能一帆风顺,尤其官位越高,风险越大,在当年号称“官场不倒翁”的徐阶身上,也曾经发生过几次足以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危险,所以暂时的蛰伏和退让,是很有必要的,自己一走,张四维和张居正的同盟就会开始出现裂缝,到时候,他先前掌握的证据,想把他们逐个击破,会比现在更容易些。

见他还是执意要走,朱翊钧抿了抿唇:“朕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有朕在,自能帮你遮挡一切风雨!”

照理说,一人是君,一人是臣,当皇帝的能对臣子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莫大的荣幸,臣子理当感激涕零才是,可赵肃明白,朱翊钧护着他,不单单因为他们之间的师生情谊,还因彼此更深一层的关系,假使两人是一男一女倒也罢了,偏偏赵肃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考虑,雌伏于对方身下,已经是最大的让步,这种让步,源于他的爱护和妥协,却不是希望因此谋得什么利益,如果今天他受庇于皇帝,那么它日就会更加说不清道不明,这是骨子里的底线和傲气,无法轻易妥协。

所以赵肃没有说话,只是跪下,以行动表示自己的回答。

朱翊钧见状,只当他不信任自己,也带上三分气性,怒极反笑:“好,好,你要走,你走就是了,朕没求着你,你别回来了!”

明明就是在说气话,赵肃暗叹口气,却知道自己不能心软松口,便顺势道:“谢陛下体恤,微臣择日就上路。”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他知道那人是默许了,可又拉不下面子,心里有些好笑和柔软,便道了声“臣告退”,还是无人回应,他起身,倒退了几步,维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转身欲走。

身体却被从背后猛地抱住。

“你要去多久?”

“兴许是……一年半载吧。”

是不是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也留不住你?你为何对所有人都面面俱到,唯独对我狠得下心?小时候还能对你撒娇耍赖,可现在,难道要用皇命来压你吗?

许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朱翊钧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化作一句话:“那你一路小心,早点回来。”

八月,赵肃上折请辞,谓言自己为官多年,建树不多,实感惭愧,有负先帝所托,今上厚爱,今妻陈氏亡故,呈请辞去一应官职,归家奔丧。

帝允。

朝野惊诧莫名,之前都以为赵谨一事带来的影响已经慢慢消退,张居正也以为这个老对手会趁机倒打一耙,谁都没有料到赵肃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请辞致仕。

赵肃要走,但工部的事宜,包括他需要元殊、申时行他们去做的事情,都需要交待妥当才能走,所以这一耽搁,就到了八月中旬才启程。

那一天,来送行的人出乎意料之多,不止熟悉的同僚下属,连带平日里没打多少交道的人,也都来送一送这位被“无辜牵累”的赵阁老。

赵肃原本人缘就好,朋友也多,几面之缘,但与之为善的同僚更多,这一请辞,使得原先质疑他的人越发被同情、声援的声音盖了过去,甚至还有人猜测,是皇帝迫于首辅的压力,不得不将赵肃罢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