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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75)+番外

赵肃见他偷偷瞅着自己,便笑道:“殿下可有疑惑?臣可效劳一二。”

小太子眨眨眼,脸上带了点好奇,又摇摇头:“太傅要与父皇说正事,我不能打扰。”

赵肃发现他与朱翊钧小时候大不相同,后者当时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王爷的小世子,说话做事自由得多,但眼前这个小孩儿,却更加拘束一些,总算不失聪明灵气,如果教育得当,将来也是明君之才,否则若是压抑过甚,指不定就成了另一个武宗皇帝。

思及此,他看了朱翊钧一眼,两人视线对上,朱翊钧清清嗓子:“太子,你有什么话,就只管对太傅说,朕不会责备的。”

得到赦免,小太子终于说出自己的疑问:“太傅不都是老爷爷吗,您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老,也没有长长的胡须?”

噗嗤一声,朱翊钧正接过张宏递来的药,一口刚下去,就听见这样的问题,差点没呛住。

赵肃蹲下身与他平视,笑道:“殿下的父皇,陛下也没有胡子啊。”

小太子歪着脑袋,眉毛纠结在一起:“可是您比父皇大啊,听父皇说,他小时候就是您的学生,那这么算的话,您应该很老很老很老了。”

赵肃被他三个很老搞得一脸无奈,老实说,他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老了,放在几百年后,这还没到男人的黄金年龄呢,只不过古代到了三十岁就有蓄须的习惯,有了胡须,看上去总要成熟一点的。赵肃成日里很忙,可他也很注意养生,锻炼和休息从没落下,加上男人本来就不易显老,这模样走出去,说他二十多,也是有人信的。

他想了想,斟字酌句:“因为留了胡子,会很不方便。”

“为甚?”小太子睁大眼睛,打破沙锅问到底。

赵肃面不改色地开始胡扯:“有了胡子,喝汤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泡到汤里去,而且嘛,如果平时没有胡子,等到有一天粘上假须走出去,别人都不认得你是谁了,有利于掩饰身份,假使留惯了胡须再剃掉,别人反而大惊小怪了。”

说到底,就是因为蓄须不符合赵大人的审美观而已。

小太子信以为真,被他那句“掩饰身份”唬得一愣一愣,仔细想想又觉得赵肃说得很有道理,不由萌生了一点分享了别人小秘密的兴奋感。

“太傅言之有理,常洛拜服。”

他正正经经地给赵肃拱手行礼,闹得赵肃哭笑不得,边上张宏也是一脸忍笑的模样。

跟赵肃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身居高位,人却并不古板,私底下经常是妙语如珠的,这也是他好人缘的原因之一,尤其特别是小孩,都乐意与他相处。

太子朱常洛,记事之后的第一回见面,就被赵大人影响了审美观,从此如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在若干年后,他喜欢戴着络腮胡子出宫的这个习惯,成为大臣们眼中的怪癖之一。

“太子,你先下去吧,朕有话要对太傅说。”朱翊钧忽然开口。

“是,儿臣告退。”小太子嫩嫩的声音和认真的神情让人有种发笑的违和感。

张宏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朱翊钧终于露出笑容。

“肃肃,你过来坐。”

“陛下把太子遣了开去,可是有何要事要对臣说?”

“过来些。”朱翊钧招手。

“那臣就逾矩了。”赵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你明知故问!”朱翊钧牙痒痒的,一见他靠近,马上就把人抓过来。“我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你居然跟他言笑晏晏,也不理我。”

言下之意,竟连儿子的醋也吃。

赵肃啼笑皆非,还没来得及辩解,便被吻住双唇,亲密交缠,许久方才分开。

两人额头相抵,朱翊钧的气息有些不稳,近些日子总是病着,两人已经很久没有亲热过,刚才那一吻,竟挑起了些许情欲,朱翊钧强自平复下,低声道:“劳你帮我把书柜最下边的那个匣子拿来。”

赵肃捏了捏他的手,走过去,将东西拿过来,交给他。

“你猜里头放了什么?”朱翊钧的手按在上头,嘴角噙笑。

“臣怎么猜得出来。”匣子看起来有些年份了,但开合处被磨得锃亮,看起来是经常打开的,他这么一说,赵肃也起了几分好奇。

朱翊钧但笑不语,用钥匙解开锁,再打开匣子。

里头没有金银,也不是玉石,满满一匣子信,信封保存得很好,他把最上面的那叠信笺拿开,露出下面厚厚纸张。

“你还记得不,小时候你给我画画,讲故事,喏,就是这些。”

赵肃接过纸,一张张看了起来。

纸张是被特地装裱过的,看起来依旧如新。

朱翊钧在旁边笑道:“这张,是司马光砸缸,那会儿我老念成司马缸砸光,接过有一回你也跟着我念错,被我笑了好久。还有这张,卧冰求鲤,我还记得我听完故事,流着口水问你,鲤鱼真有那么好吃吗,结果你被我缠得没法子,只好带我上街去吃烤鱼。”

朱翊钧想起往事,笑不可仰,赵肃也牵起嘴角,目光温柔。

“还有这些信,则是你外放山东和四川的时候与我写的,我都保留着,本来图画是可以给太子继续启蒙用的,可我舍不得,等我走了,这匣子我也要带走,到了九泉之下,就算见不到你的人,看看这些也好。”

赵肃握住他的手微微一颤,强笑着打趣道:“陛下这是存心想看臣哭鼻子么?”

“那可要我哄哄你?”朱翊钧莞尔,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以示安慰,一面道:“先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我怕……,嗯,就想到处走走,去你曾经待过的地方都看看,将来也好留个念想,结果就去了贡院,你当年会试过的地方,你猜我在寒字第一百五十九号房瞧见了什么?”

“什么?”赵肃一愣。

朱翊钧狡黠一笑:“墙上画了个人头,旁边还有一根冰糖葫芦,虽然在那里考试的士子很多,可一看那画风,就知道是你的手笔,亏得这些年贡院墙壁没有翻新过,不然我还真找不到这个。你老实说说,是不是那会儿就对我,嗯哼,有了非分之想?”

真亏他一国之君,能说出这样不三不四的话,赵肃挑了挑眉,笑道:“陛下倾国倾城,自然是人见人爱。”

朱翊钧哀叹一声,抱住他:“可惜我上了贼船,从此就下不来了。”

顿了顿,又闷闷道:“若我不在了,你就再娶个吧,你忙于政事,总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女子为你操持内院,你也得有个红颜知己,不能一个人这么过下去,我也不放心……”

赵肃又好气又好笑:“不劳陛下为臣费心,臣已派人去寻李时珍了,他是当世名医,指不定会有法子的。”

朱翊钧诧异:“可是那个从前曾给皇爷爷看过病,诊他阳寿不过三年的人?”

“正是。”

朱翊钧点点头:“若是他来了,兴许有几分希望,不过……”

“你多派些人手去,让他们快一点。”朕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嗯,陛下放心。”在他面前,赵肃总是控制着,不过多流露出忧虑、伤心的负面情绪,然而每回听到这样的话,心底总会不由自主涌上一股悲凉。

都说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大明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为何却要有一个人先走。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当年的誓言犹在耳边,难道到头来竟要落得生离死别的下场。

你若不在,鸿鹄孤飞,纵然天阔云高,江山秀丽,又有何人与共?

赵肃从宫里出来,一路回到府里,终究没能忍住,关起门在书房里默默流了一场眼泪。

因为性别,因为身份,也因为性格,他的感情藏得太深,太过内敛,不似朱翊钧那般外露,可并不代表他付出的比对方少,大家都知道他很伤心,可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他心里有多苦,二十年的感情,从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到励精图治的帝王,赵肃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一想到朱翊钧很有可能随时撒手人寰,他的心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痛苦无以名状。可偏偏身在其位,还不得不打点起精神,安排好内外一切,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更不容出一丁点差错。

眼泪流出来,心里就舒服许多,赵肃平复了一下情绪,拿起书案上的公文,几行入目,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吴维良就敲门而入,两人正细谈之际,就听下人过来禀报,递上名帖。

此时赵肃已经完全回复了平日里的镇定和精明,瞥了一眼拜帖上的名字,唇角一勾。

张四维。

吴维良凑过来一瞧,笑道:“老狐狸上钩了,他怕是为示弱而来。”

“他既想示弱,我岂能不领情?”赵肃也笑,转身吩咐下人,“你去回了,就说我这里还有客人在,一时半会抽不出空,请他稍等,不要怠慢了人家。”

“是。”

对方等不及,先找上门来,已是输了一筹,既如此,就该轮到自己摆摆架子,吊一吊胃口了,这样一来,对方心里就会越着急,觉得你胜券在握,对于谈判来说是很有效的,这也是官场上广为人知的法子了。

可广为人知,不代表就没用。

就如眼下,张四维在花厅喝茶,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心里确实像有只猫爪子在挠,越来越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