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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57)+番外

朱翊钧也在不被许多人注意的情况下慢慢成长着,虽然依旧是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模样,可渐渐长开了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集中了裕王与李氏身上的优点,假以时日必然也是个俊俏少年。

赵肃在如何培养一个合格正常的未来天子上面费尽了苦心。

比如说上回与申时行他们喝酒提到海瑞,便趁机教朱翊钧辨别清官与贪官。

赵肃:“忠臣未必是能臣,贪官也未必不会做事,像海瑞这样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苛刻的清官,可以管理好一个小地方,却未必能治理好一个大国家。”

朱翊钧:“所以对于贪官可以从轻处理吗?”

赵肃:“非也。要看他对国家百姓的贡献有多大,如果一个人敛财,却只是为了适应规则,在同僚之间混得开,然后在其位谋其政,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那么就不能将他和那些只知道压榨百姓,逞威淫刑的贪官以同罪论之。”张居正同志,我可是在为你未来的所作所为提前开脱。

小朋友继续发问:“那肃肃要做贪官还是清官?”

赵肃一笑:“世间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许我将来,也会收受贿赂,做一些贪官才做的事情,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逃不脱国家律法制裁与千古后人公论。”

小屁孩神情严肃:“肃肃不会做贪官的,贪官要被人骂,你要是缺钱花,我给你,你就不用去做贪官了。”

赵肃啼笑皆非,却也心头一暖。

很多东西,是不可能从四书五经,浩浩典籍上学到的,赵肃便尽力将一些所见所闻与书本结合起来灌输给他,希望朱翊钧小朋友能够用比较客观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而不是像历史上那样成为一个偏激的人。

闲暇之余,他会带着朱翊钧走遍京城大街小巷,告诉他每一处古迹的来历,每一个衙门的职责,告诉他这城里的百姓如何生活,百姓的一天又是如何奔波劳碌,为生活而苦,告诉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告诉他中国之外,还有世界,大明并不是天朝上国,更不是世界的中心,遥远的西方,还有无数国家与文明。

世间万物,有付出,自然就有回报,铁树尚有开花的一天,何况是人。

朱翊钧对他越发依恋起来,赵肃虽然年方弱冠,实际年龄却远不止于此,两人的关系如师如友,更多了一层父子般的孺慕和爱护,这种感情随着日久天长渐渐加深,连赵肃自己都始料未及。

进入九月,局势开始变得多了几分火药味。

严世蕃守丧将满,很快便要返京。严嵩依旧稳稳坐着内阁首辅的位置,他虽然年事已高,办事效率和反应能力大大下降,可只要有他在的一天,严党便稳如磐石。

皇帝的病情似乎没有起色,裕王与景王还留在宫里,没有被允许外出,嘉靖根本不想见到大臣,连严徐二人也只是召见了一次,好在有内阁在,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就算皇帝不理事,国家一时半会也乱不起来。

严嵩与徐阶依旧每日到内阁点卯办公,没误了时辰,见了面自然也是笑脸相迎,浑似以前那些疙瘩龌龊都不存在过,只不过底下的人就没有他们这种功力了。

六部九卿,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都绷着根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张居正在裕王府侍女的引领下,绕过拐角的花圃,便看见两人坐在石桌旁边对弈。

再凑近一瞧,下的既不是象棋也不是围棋,而是一种很古怪的玩法。

那些石头做的棋子上面一一刻了字,从总兵,副总兵,参将,到最底层的兵卒,几乎囊括了大明朝所有的军职,模仿两方对垒,中间同样划了类似楚河汉界的分界线,下法却很不一样。

张居正看得有趣,两人却已经发现了他。

“张大人。”赵肃起身行礼。

“这是何物?”张居正指着他们在下的棋局。

“军棋。”

“从何处传来的?”

赵肃笑道:“这是我闲暇时想出来的玩法,供小世子了解大明军制的。”

清朝马上得天下,对帝王的军功也推崇备至,而明朝恰恰相反,自太祖成祖两位皇帝之后,大臣们心目中的好皇帝,应该是不扰民,不乱兴兵事的,所以就连皇帝想出巡,往往也会因为大臣的百般阻挠而告终。

换了个腐儒,要是看到赵肃教朱翊钧玩军棋,只怕既要大声斥责其教坏世子,怂恿他沉迷兵事,生怕重蹈土木堡的覆辙,但张居正毕竟不是常人,他听到赵肃这么说,第一反应是如果这种棋子可以普及军中,作演习之用,对带兵的将领来说大有裨益。

“怎么玩?”他马上表露出兴趣。

赵肃将规则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二人有二人的玩法,四人有四人的玩法,世子还小,我想通过这样的法子让他知道更多。”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点头,视线扫过石桌上的茶盏糕点,和园中黄灿灿的金菊,不由叹道:“外头乱作一团,你倒是逍遥,在这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言语之间不掩歆羡。

赵肃察言观色,见他心事重重,便请人坐下,待侍女奉上茶,便问:“大人可是有烦恼?”

第45章

作为徐阶的嫡系学生,张居正承受的压力是巨大的。

虽然他在老师的羽翼护佑下,受到这场政治斗争的冲击很小,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置身事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撇开师生情份不说,徐阶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假如徐阶落败,那么张居正可能也要跟着一蹶不振,永无翻身之日,所以当严党对他们下手时,张居正不得不站在徐阶左右,帮他应付对方层出不穷的诡计,还要想尽办法反击,如此耗神费心,不累才怪。

他沉默半天,终于吐出一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听说陛下龙体欠安,至今仍不见好。”

赵肃几乎想笑,还是忍住了,一本正经地跟着话题叹息:“算起来,王爷进宫也有一个月了,这府里没有主人,实在是太冷清了些,连高师傅他们也不常来了。”

两人又东拉西扯说了几句闲话,朱翊钧早就听得不耐烦,自己跑开去玩了,张居正这才道:“入秋之后,天气就开始转凉,什么魑魅魍魉都趁机跑出来了。”

赵肃微微一笑:“京城的冬季要比南方长些,长夜漫漫,冰冷刺骨,可无论再怎么长,冬天也终有一天会结束,到时候春回大地,一切就都重见光明了,大人不必忧心。”

张居正挑眉:“就怕春天到来之前,天地就已经被寒风肆虐得一片狼藉了。”

两人不紧不慢地打着机锋,说着似是而非的话,赵肃坐在那里,一身青竹色直裰衬得面如冠玉,神色舒展,直似神仙中人,他不像张居正那样要镇日奔波于勾心斗角之中,心境放得开,当然就更潇洒些,难怪张居正会羡慕。

“天行有道,不以尧存,不以桀亡。上天既然创造了四季,自然不会让其中一方打破平衡。”赵肃话中有话,张居正知道他指的,自然不是头顶青天,而是紫禁城里的那片“天”。

“假如这‘天’尚且自顾不暇呢?”张居正有意为难他。

“这就不是下官能够揣测的了。”赵肃顿了顿,又道:“当此之际,徐阁老身负重任,必然会奉召入宫的。”

张居正一笑:“少雍如不嫌弃,唤我一声太岳便可。”

赵肃也不客气:“大人比我年长,应唤兄长才是,太岳兄。”

二人相视而笑,换了称呼,距离一下子拉近许多。

“你有所不知,现在陛下谁也不见,不仅是老师,连严阁老求见,也被拒于宫门之外。”张居正凑近了些,略带无奈地道。

赵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表明态度:内阁的人,包括满朝大臣,他谁也不信。

在此之前,严嵩刚刚去职,徐阶又被弹劾,嘉靖一怒之下,索性把严嵩重新召回来,互相牵制,这是对严嵩和徐阶二人的警告。

但内阁毕竟是除了皇帝之外,有权处理核心事务的帝国最高行政机关,将来无论裕王还是景王继位,都不可能摆脱内阁独立执政,更何况由于嘉靖的刻意压制,这两个儿子基本上很少接触朝政,更别说上手了。

所以赵肃推测,嘉靖帝的谱儿摆不了多久,他的身体如果好转倒也罢了,如果恶化下去,肯定是要召内阁进宫交代事宜的。

因此,严嵩和徐阶谁也不急,他们都在等皇帝先开口,这也算是皇权与内阁的一种博弈,在这一点上,严嵩与徐阶的立场是一样的,这三方之间,最终维持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赵肃道:“严世蕃的守制,到明年就满二十七个月了?”守丧期满即可返京叙职,到时候严嵩的左臂右膀又回来,对付严党会难上加难。

张居正颔首:“严家父子虽然作恶多端,但欧阳老夫人却持身甚正,可惜了……”

赵肃却不这么看,严世蕃养成今日这种嚣张跋扈的性子,欧阳氏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严家的每一个人,包括孙辈的严绍庆等人,都没有完全无辜的人。只是在这个时代,许多人虽然痛恨严家父子,但对严家老夫人欧阳氏的态度还是颇为同情惋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