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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76)+番外

这才瞧见外头真停了一辆马车,车头马夫穿着蓑衣,根本看不清面目,声音却穿透雨声稳稳传过来:“我们家王爷要进宫,尔等还不快开门!”

“王爷?哪位王爷!”梁文满腹狐疑,他们是御马间所属四卫营的人,这些人最初起源于太祖皇帝亲设的亲军十二卫之一,到了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精英死伤殆尽,现在的这些纪律和战斗力早就大不如前,可脾气却依旧飞扬跋扈,等闲人物也不会放在眼里。

那车夫道:“京城里还有哪位王爷,自然是当今皇上长子,裕王爷。”

他话刚说完,便见车帘子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确是本王,还不快开门!”

梁文和宋源齐齐一愣,弄不清为什么大半夜的裕王会突然跑到这里来,而他们也没接到旨意,可礼数还是不能少的,梁文行了个礼,道:“王爷何故深夜至今,卑职并无接到上头的旨意……”

“本王忽梦父皇身体不适,心中惶恐忧虑,等不及旨意,便想连夜入宫探望,如见他老人家安然无恙,自然便回去了。”

两人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做梦梦见自己父亲生病,就要大半夜闯进宫,那要是明天有人梦见什么别的,这紫禁城还有没有规矩了?

可想归想,他们依旧得陪笑道:“王爷,这深更半夜的,没有皇上的旨意,谁都没法入宫,卑职职责在身,不得不拦阻……”

裕王冷下脸:“怎么,孝道天伦,本王忧心父皇安危乃天经地义,事急从权,有什么罪责本王一力担当下来便是!”

赵肃在马车内压根就不用露面,听见裕王的话,不由唇角微弯,心道别看这位爷平日里说话不靠谱,可毕竟是天潢贵胄,紧要关头还是能逼出几分气势来的,这不,眼下那两人就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梁文反应过来,也激起几分火性,他们是皇帝的人,素来很少把旁人放在眼里,甭说这位不掌权不受宠的王爷,就连内阁阁老们,也从没和他们这么说过话。

“王爷这话说得好不奇怪,宫里有宫里的规矩,现在已经落锁,您想入宫,明儿请早!”

“你当真不让?”裕王的声音有点古怪。

“请王爷见谅!”梁文暗自冷笑一声,气势丝毫不弱。

可还没等他摆完谱,眼前一花,颈上已经架了柄细长的剑。

宋源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马夫是戚继光亲卫刘大假扮,又岂是他能匹敌的,瞬间也被拦住。

“王爷这是想干什么,这可是内宫禁地,天子脚下!”梁文大声嚷嚷,可惜声音被雨声冲掉大半,听起来如同蚊呐。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们几句话。”赵肃掀开帘子,穿着一身蓑衣跳下车。“这些天,阁老们可曾出宫?”

梁文梗着脖子还想不回答,刘大用了一分力,剑霎时深了几分,他马上变了脸色:“卑职当值的这几日,没见过阁老出宫。”

“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卑职不知。”

赵肃见他那模样就知道没说实话:“你要知道,怎么说,王爷都是皇长子,就算犯了错,那也是因着担忧皇上安危,情有可原,而你们却不同,就算我们在这里杀了你们,改日提起来,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雨声渐渐小了许多,赵肃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幽冷,直让两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宋源苦笑:“请王爷见谅,卑职们只知这几日上头吩咐下来,不要让里头的任何人出来,至于具体出了什么事,上头肯定也不可能和卑职这些人说的……”

果真是出事了。

赵肃和裕王对望一眼,裕王忙道:“我父皇呢,我父皇无碍吧!”

宋源迟疑道:“并无消息传出,里头甚是平静……”

“那守卫呢,可如往常一般?”

不能怪赵肃有此一问,实在是因为这几天宫里只许人进,不许人出,许多情况根本无从了解。

宋源摇头:“听说毓德宫和文渊阁处调集了大批人手守着,其他地方倒是松懈得很。”

毓德宫是嘉靖帝居处,文渊阁即是内阁。

“从此地去内阁,可有隐秘少人的近路?”

“有的,入了午门沿着东边小路一直走,是我们平日换班走的捷径,很少人去。”

赵肃颔首:“多谢两位实言相告,若是此番皇上平安无事,定然亏待不了你们。”

宋源梁文二人早已冷汗津津,闻言苦笑:“我们人微言轻,不求有功,但求不被上头怪罪,钥匙就在卑职身上,王爷若要过去,不妨打晕我们,万一追究起来,我们的罪名也可轻些。”

里头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隐隐有些揣测,只不过这种事情,向来是轮不到他们出风头的,倒不如不省人事,一了百了,倒时候无论哪方赢了,他们至多也就是个抵抗不力或玩忽职守的罪责。

贺子重看向赵肃,见他微微点头,便伸手打晕二人,又与刘大刘二他们把人拖到角落里。

也该是天助他们,原本午门戍守的人不该这么少,只是天冷雨大,竟就只剩下梁宋二人。

几人打开门,趁着夜色,顺着宋源说的那条路匆匆前行。

裕王小声问:“少雍,我们不是先去看父皇么?”

“此时陛下那里看守的人必定更多,文渊阁或许尚有钻空子的机会,先去看看。”

裕王喔了一声,没再说话。

此刻的他们尚不知道毓德宫那边发生的事情。

第62章

嘉靖帝慢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白茫茫一片,刺得双眼生疼,模糊能看得见一些光影,呼吸之间,仿佛连骨头都觉得刺疼,他张了张嘴,发出一点声音。

片刻之后,似乎有人凑过来,低下头,轻轻喊他。

“黄锦……”他好容易憋出两个字,浑身无处用力,好在视觉渐渐恢复,也能瞧见眼前景象了。

触目所及,寝宫内空荡荡的,床头伺候的滕祥也不见了踪影,只有景王坐在他旁边,伸手就要来扶。

“你……”怎么会在这里?

“父皇,儿臣得知您病了,特来侍奉。”景王小心道,他对这个父亲,始终抱着一丝惶恐和害怕,这是多年积威所致。

“去……把黄锦喊来……”几个字说得嘉靖喘气不已,他嘴唇颤动,眼窝下面青黑色极深,满面病容苍老,鬓间白发毕露,若不是他睡在这里,任谁看到,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将死的老人。

“父皇,您忘了,黄锦犯了错,已经被您调到别处去了。”

“那,裕王呢……”

“三哥偶感风寒,如今正在府中歇息,说是无法进宫探……”

景王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老父正死死盯着他,虽然目光浑浊,隐隐之中却还有股令人胆寒的威严。“父皇……”

“徐阶呢,内阁其他人呢,把人都喊来……”

嘉靖帝虽然时醒时睡,脑海深处,却仍保留着一丝清明,只是这些年来服食的丹药毒素积压在体内,一下子全爆发出来,让这具早就不年轻的身体完全无法承受,骤然衰败下去也是必然的事情。

景王陪笑:“父皇,您如今身体需要好好调养,太医说了,不宜见外人,伤神伤神,有什么事情您吩咐一声,儿臣会帮您办妥的。”

嘉靖端详了他半晌,缓缓道:“你这是,要逼宫?”

景王毕竟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被老父一语道破心事,立时脸色大变:“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一片孝心可昭日月!”

“是么?”嘉靖微微冷笑,“那为何不让朕见臣子?”

景王支吾:“儿臣也是为了父皇的龙体着想……”

“你这点心事,还瞒不过朕!”嘉靖帝喘了口气,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生气就把黄锦调开了,看如今情形,滕祥怕是已和这个儿子勾结在一块了。“东厂,上直卫,你拉过去几个了?”

“儿臣不明白父皇所言何意……”

景王上前要扶他,却被嘉靖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掉,自己反身倒向榻上。

“朕告诉你,不说别的,锦衣卫的人,你就一个也调不动!”

他恶狠狠地看着儿子,双眼充血,目眦欲裂。

景王眼见场面已经无法挽回,索性破罐子破摔,拂袖起身:“父皇要这么想,儿臣也无法子,论出身,论才智,我到底有哪点不如草包三哥!不就是前头的兄长们都早逝,才让他占了长子的名头吗!父皇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您定是不肯留下诏书遗命的,届时那些内阁大臣们,必然要拥立三哥为新君,我这么做,何错之有!”

他说着说着,引动内心深处的感情,也激动起来:“这么多年来,您从未正眼瞧过儿臣,早先太子还在的时候是这样,后来太子薨了也是这样!”

嘉靖帝慢慢闭上眼,没有说话。

景王发泄了一通,见老父没有反应,先是觉得不忿,渐渐冷静下来,又觉得无趣,丢下一句父皇好生歇息,便匆匆走了。

他此番来,原是想逼着嘉靖帝立下遗诏,传位于自己,可事到临头倒是怯场了,写好的诏书也收纳在袖中没敢拿出来,满肚子忐忑进来,又满肚子恼火出去。

余下嘉靖一人在偌大的寝殿内,心中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