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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83)+番外

总而言之,十个人里,有九个觉得赵肃傻,就连最好的朋友陈洙和申时行他们,也难以理解赵肃的决定。

无论如何,一切尘埃落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肃一定后悔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正舒舒服服地躲在家里看书睡大觉,等候启程之日的来临。

隆庆元年四月,当满城树木都换上新绿的时候,赵肃等人策马缓行,出了崇文门。

只不过上一次是送元殊,这次则成了被送行的对象。

就连送别的台词也一模一样。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诸位请留步吧。”他回身勒马,拱手道。

身后跟着的贺子重和赵吉,是要跟着他上路的,而高拱,陈以勤,赵暖,陈洙,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则是来送行的。

众人面前,高拱板起脸,没有那日私谈的和煦:“在外为官,须为民谋福,否则不要对人说是我高肃卿的学生!”

赵肃笑道:“是,学生一定谨遵教诲,不负老师清誉。”

陈以勤反倒是和蔼可亲,没有高拱那般严肃:“少雍啊,咱们虽然做不成亲家,可老夫从来没拿你当外人看,此去莱州,山高水远,望自珍重,你能有这番气魄和决心,敢为人之所不为,将来必成大器!”

赵肃:“老师谬赞了,学生愧不敢当,自当尽忠职守,方不负陛下与两位老师厚望。”

陈洙,申时行等人又轮番上前,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堆,包括往赵吉那里塞程仪的,让赵肃要常写信回来的,众人之中,申时行心肠最软,说得差点没掉眼泪,还得赵肃反过来安慰他。

赵暖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妻子俞氏小姐,就是那位因为得罪严嵩一党而被流放,新皇登基之后又大赦释放的俞大人之女,也是让赵暖心心念念,相思几年的心上人,如今已经是赵夫人了。两人刚从俞氏的老家归来,新婚燕尔,眉目流转之间都带了一股情意,高拱陈以勤他们也就罢了,倒是羡煞了一干年轻人。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方是苦等数年没有变心,一方是历尽磨难而不改本心,连赵肃都为他们高兴。

俞氏笑盈盈地听赵暖和赵肃说完话,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给赵肃:“叔叔远行,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里头有几件夏天的衣裳,怕您去了那里,正好赶上夏天,没衣裳置换,请叔叔笑纳。”

赵暖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炫耀:“瞧我媳妇,天下第一贤良淑德,有谁比得上……”

话刚落音,被赵夫人剜了一眼,立马不敢吱声了,赵肃大笑:“可算找到个治你的了,嫂子好好看着他,可别让这小子冲动闯祸!”

俞氏看了赵暖一眼,抿唇笑:“叔叔放心,有我呢。”

一一闲话完毕,也就该启程了,赵肃眼看再没有人前来,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又想到那人此刻必然是在宫中读书,只怕难以出来,便朝众人道别,上马准备走人。

冷不防后头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喊:“肃、肃————!”

赵肃愕然回首,却见朱翊钧骑着马奔驰而来,与他同骑的是冯保,想必是担心他年幼摔了,后头还跟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却是张居正。

“肃肃!”朱翊钧着急大叫,转眼马匹已跑到跟前,“停下,停下!”

他甚至等不及马真正停下来就要往下跑,冯保吓坏了,忙勒马扶他下来。

朱翊钧一下马便扑向赵肃:“你怎么也不等我?”

赵肃没注意到自己的笑容在看到小孩儿的瞬间绽开:“你不是在读书么,怎么溜出来了?”

朱翊钧微微撅嘴:“我让张师傅和冯大伴送我出来的,后来父皇同意了。”

后头的张居正和冯保相视苦笑,赵肃想也知道他为了出宫只怕是死缠烂打,诸般手段都用上了。

“你身份所系,是天家威严,以后不可如此了。”赵肃如此说道,语气却没有斥责之意,反倒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知道了。”朱翊钧抱住他的腰,头埋入他怀里,声音闷闷传来,恰好让两人能听见。“肃肃,你等我长大,我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

头顶静默半晌,朱翊钧等不到回答,正想抬头,便听见赵肃道:“好,我等你。”

朱翊钧闻言不由欢喜,却又因离别而郁闷,只可惜十岁小孩儿表达不出那么多的喜怒哀乐,只好将所有情绪统统付诸于这个拥抱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许下一个也许很多年以后才能兑现的诺言。

见他这样,赵肃倒有些不忍:“我会时常给你写信的,殿下若想,也可写信过来。”

朱翊钧眼睛一亮。

张居正自后面走上前来:“少雍,此去一路保重!”

赵肃点点头:“多谢太岳兄相送,我与殿下相处多年,离别在即,难免有些失态,倒让太岳兄见笑了。”

“哪里,殿下待你亲厚,情同父子,我倒羡慕得很。”

赵肃笑道:“往后便托付于你了。”

“少雍言重了……对了,怎的不见令夫人?”

赵肃:“拙荆还在老家那边,等我到莱州安顿好了,再接她一起过去。”

张居正噢了一声,再也找不到话问。

自高拱与徐阶起了嫌隙,赵肃和张居正再见面时,虽说面上还像往常那么融洽,可到底还是渐渐疏远,彼此见了面也有些无话可说,今日若不是跟着朱翊钧出来,只怕张居正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不,眼下高拱见了他就没好脸色,已经踱开脚步,到另一头去和陈以勤说话了。

又话了会儿家常,天色不早,赵吉过来小声提醒该出发了。

赵肃上马,朝诸人拱了拱手,没再说话,千言万语已在这一礼之间。

须臾扬起鞭,轻轻一踢马腹,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飞起的尘土之中。

朱翊钧怔怔瞧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卷三 未成曲调先有情

第68章

赵师傅安否,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敬祝身体康健。

记得上回你手把手教我读《资治通鉴》的时候,我才七岁,如今张师傅拿着《资治通鉴》又要重新教我了,我和他说你教我读过,但他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我才读了一遍,连里头的精髓都不能窥见一二,我只好又跟着他重读起来,可是张师傅讲得一板一眼,好生没趣,李师傅也是,他教的那些写文章的辞藻,都是先前你说过不必太过用心的,但李师傅似乎喜欢得很,有时候教着教着,自己就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念起来,陶醉其中。

肃肃,你去莱州已经有一年了罢?那里好玩么,是不是可以看到海,海的那一边,有没有你和我说过的西洋人坐着大帆船来和大明做生意呢?

去年五月,就在你走后的一个月,高师傅和徐阁老吵了起来,最后还闹到父皇跟前,父皇被吵得头疼,最后只好让高师傅还乡休养。只是父皇私底下和我说,他本意是想留下高师傅的,可是徐阁老不依不饶,言官的声音实在太大,他也没有法子。

肃肃,先前你与我说过,强势如皇祖父,也不可能事事如意,我还没法理解,但是现在却有些懂了。原来父皇是皇帝,可也不能随心所欲。

现在没了高师傅,听说郭朴郭阁老和陈以勤师傅也想走了,但被父皇苦苦挽留,所以没走成。

莱州府的事情很多吧,现在又开了港口,你一定是很忙了,听子重说,你每夜常常都是忙到子时才睡下的。

记得去年朝廷在讨论要不要开海禁,曾经争得不可开交,许多人反对开海禁,说祖宗规矩,不可更变,但内阁的几位大人却力排众议,都一力赞成,最后僵持不下,听说还是你写来的条陈让父皇下定决心,除了漳州之外,又增加了莱州和广州两个港口。父皇读了你的折子很高兴,我还记得里面写道,欲强中国,必先富民,欲富民生,必先开海禁,欲开海禁,必先强水师。这句话,我到现在都会背呢。

你在折子里和父皇描绘了西洋各国的情景,勾起了父皇的兴趣,还对我说起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事情,父皇生性平和仁厚,难得对政事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就连御史言官们骂他,他也不在意,你可真厉害,一封折子就能让父皇兴奋得处理了三天的政事。

肃肃,现在莱州的风景好不好,冬天的时候,紫禁城内苑的湖水会结冰,渤海湾的水也会结冰吗?我很想去看看,可惜不能。

上回你寄来的糖酥煎饼我很喜欢,如果这次回信的话,顺带再寄一些过来吧,那一坛虾酱的味道我不是很喜欢,就不用寄了。

肃肃,我很想你。

翘企示复。

此候。

朱翊钧

丁卯年三月廿八

赵肃看着看着,禁不住笑了出声。

开头还写得似模似样,后面就开始荒腔走板了,就连结尾也惦记着吃,可见还是小孩儿心性,可正因为这样,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他仿佛可以瞧见一名少年撑腮咬着笔杆苦苦思索的模样,这千里的距离,竟如咫尺一般,没有丝毫隔阂。

他铺开纸,提笔蘸墨,略想了想,开始落笔。

敬呈殿下安好,

初春三月,此地夜间尚凉,想必京师更甚,请保重身体,勿忘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