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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85)+番外

这种情况下,他即便看得清楚,也没法去做,加上他性格隐忍,凡事希望一步步计划好了再下手,所以新皇登基以来,倒是做了几桩善政,可那都是在没有动摇根本利益的前提下。

以上种种局面,便是赵肃之所以离京的原因。他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资历和官职,不但起不了作用,还很有可能卷入纷争,成为被牺牲的炮灰。

如他所料,许多隐而不发的矛盾,终于在隆庆二年浮出水面。

先是被徐阶压制已久的宦官,接二连三地在皇帝面前告状,朱载垕不像他老爹,他是个耳根子很软的人,比起这个几天也见不到一次面的徐阁老,自然是那些朝夕相处的宦官要更亲近一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日复一日的谗言,让皇帝对徐阶的印象彻底败坏。

但导火索并不是这些言官,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正七品给事中,张齐。张齐曾经求见徐阶的儿子徐璠,对方不肯见他,便怀恨在心,上疏弹劾徐阶揽权自重,言道“天下人只知有徐阶而不知有陛下”,这句话正正戳中皇帝的软肋,朱载垕越发不待见徐阶。

照规矩,有人弹劾,被弹劾的人就得上疏自辩。

皇帝和自己不对付,天下人又觉得他过分爱惜羽毛,不肯大刀阔斧改革,就连他的学生也不赞同他的理念,徐阶心灰意冷,终于想要告老还乡。

他这一告老,皇帝马上就准了,徐阶知道自己人望尽失,又加之年事已高,便也不再恋栈,八月就带着老仆启程回乡。

他这一走,内阁里就剩下李春芳、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这里头,张居正才干最高,却资历最浅,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上他当首辅,于是他与李春芳一合计,向皇帝上奏,请他将高拱迎回来。

朱载垕自然万分愿意,隆庆三年十二月,高拱起复入阁,成为新一任内阁首辅。

这一番新旧交替,看得外人眼花缭乱,尤其党派更迭,首脑一换,下面的人就跟着遭殃,原先看着高拱失势,许多人没少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谁知风水轮流转,如今人家又东山再起,哪能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谁还有心思正正经经地做事?

没做事,不代表事情不会落在头上

隆庆三年七月,黄河、淮水泛滥,两岸良田数万亩被淹,死者不计其数,考城、虞城、徐州等皆受其害,朝廷运粮的漕船被堵在邳州无法前行。

隆庆四年四月,俺答再犯,奸淫掳掠,如入无人之境,消息传到京师,内阁头疼不已,皇帝对于鞑靼这种三不五时的骚扰早已麻木,索性一股脑丢给内阁,自己也不管了。

在这种形势下,新上任的高拱为了安抚人心,不管以前和他有没有过旧怨的人,一律宣布既往不咎,众人渐渐安下心来,朝局乱象也大为好转。

同年十一月,俺答请求封贡互市,高拱与张居正极力赞同,至此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高、张二人也因居功至伟,受封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这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他们的联手,仿佛预示着明朝又要迎来一次中兴之治。

然而赵肃离得远,看得清,知道这场纷争并没有因为徐阶的离去而结束,反而刚刚才开始。张居正惊才绝艳,性格强势,如何肯长久屈居人下?他之前请皇帝迎回高拱,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自己羽翼丰满,自然不会再韬光养晦,只是高拱一心扑在国事上,并没有防备背后的张居正,赵肃不得不几次写信提醒他,高拱都不以为意,反倒觉得他过于谨慎。

隆庆四年地方官举行三年一次的外察,赵肃考评卓越,高拱本欲调他回京,赵肃却婉言推拒了,只道自己三年知府下来,学到了许多东西,正该趁大好年华施展手脚,京城有老师坐镇,自己大可无拘无束云云,说得高拱也没了脾气,只得由着他去。

隆庆四年,赵肃迁四川左布政使,兼掌右布政使事,是为从二品。

五月的京城,槐花盛放,风一吹,簌簌地摇晃,暗香隐隐,带来初夏的气息。

玉冠束发,穿着青竹常服的少年坐在窗前,看着外面轻轻晃动的花枝,有些神思不属。

“殿下?”

“殿下!”

旁边的人唤了几声,他才醒过神来。

“怎么?”

大宫女翡翠微微一笑:“殿下,趁着天气晴好,奴婢们去把书拿出来晒晒吧?”

从朱翊钧受封太子之后,翡翠便一直在跟前伺候,比起其他宫女,与太子的关系自然更亲近些,说话温和从容,朱翊钧也很喜欢她。

朱翊钧嗯了一声,摆摆手:“这些小事你作主就好了,还来问我作甚?”

说罢又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翡翠无奈一笑,开始指挥小宫女们打开一个个箱子,把书都拿出来,分门别类抬到外面去。

书架旁边有一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摆放箱子里,里头装满了朱翊钧这些年来读的书和练的字,全是翡翠在打理,惟有大箱子旁边的一个小匣子,朱翊钧是从来不许任何人动的。

刚来的小宫女不知规矩,伸手便要将那匣子也打开,冷不防朱翊钧一声大喝:“你作甚!”

把她吓了一大跳,慌忙跪下请罪,不知所措。

朱翊钧吁了口气,“起来罢,那个匣子不要动,其他都拿走。”

“是。”翡翠使了个眼色,其他人快手快脚地把箱子都搬出去,她也跟着到外头从旁督导,以免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太监小宫女把太子殿下的书弄坏了。

偌大的内殿书房便余下朱翊钧一人。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匣子拿起来,掂了掂。

原来分量也不轻了。

再打开匣子,微微一怔,继而失笑。

原来已经这么多了。

只见里头层层叠叠,有些是信,还有些是字帖,自己的,还有那个人的。

指尖轻轻从上面滑过,朱翊钧略有些惆怅。

你为什么不肯回京呢?

今年外察,并不只有高拱希望赵肃回来。

这些年来,太子没少在老爹面前说好话,以致于这位健忘的皇帝,对赵肃依旧保留着很好的印象,而朱翊钧自己日盼夜盼,也想着赵肃能够早日回京,重拾昔日美好的时光。

可是赵肃居然不肯。

不仅不肯,还请求外调,离开山东,最终去了山高水远的四川。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你竟宁可去那潮湿艰险的蜀地,也不肯来见我一面么?

少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忿忿不平,眼角瞥及自己写了一半的信,便要撕掉。

待手掌覆在上面的时候,又舍不得了。

如此反复几次,他叹了口气,拿出匣子里那些信,重新一封封看了起来。

莱州临海,无事之时,便至海边,信步缓行。

海之广袤壮阔,完全不同于湖泊河流,是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于此,每回都会忆起殿下想看海的话来,以后若有机会,能与你来此一观,不胜欣悦。

朱翊钧看了看日期,想起来了,这是赵肃去年的信,他记得自己后来还回信,让他记得这句承诺。

赵肃的回信是,铭记于心,不能忘也。

是不能,不是不敢。

他回想起那句话,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几年他成长很快,不仅因为跟着宫中侍卫习武强身,身形拔高许多,已经完全长成少年模样,而且功课方面也没落下,有了隆庆帝“珠玉在前”,许多人对太子的要求更是苛刻,他们觉得太子将来绝对不能像其父那般平庸无能。实际上,作为一国太子,朱翊钧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起码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甚至一日日在众人的目光下成长起来,变得少年老成。

只有在私底下,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像现在这般,十几岁少年的笑容。

“殿下!”翡翠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已经跨入了门槛。

朱翊钧收敛表情,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怎么了?”

翡翠道:“赵师傅来信了。”

“快拿过来!”朱翊钧眼睛一亮,马上淡定不能。

翡翠扑哧一笑。

第70章

朱翊钧奇道:“翡翠,你笑什么?”

“奴婢是笑,殿下平日里多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听到赵大人的信,就……”

“就忘形了?”朱翊钧接上她的话,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宫中常年枯燥乏味,唯有肃肃的信,能让我看到外头广阔的天地。”

翡翠听得他的称呼,心中惊奇更甚,她自跟随朱翊钧以来,所见他对待那些太子师傅们,无不是礼数周到,挑不出半点错处,何以到了赵肃这里,便连称呼也变了样?

只不过这问题,寻常还真不好问出口,今日趁着殿下高兴,便凑趣笑问:“殿下对赵大人,似乎是另眼相看的?”

朱翊钧眼里浮起怀念的笑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甚至连他名字都念不全,只觉得这两个字读起来顺口,谁知这一喊,就喊了十年。”

翡翠一怔:“十年,那岂不是殿下四岁时就认识赵大人了?”

她没见过赵肃,却从不少当年从裕王府跟随到宫中来的老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当今太子殿下几位师傅中,他却独独与那位赵师傅的感情最深,即便赵肃外放为官,隔着千山万岁,两人的通信也从来没断过,又听过赵肃年纪甚轻,风仪过人,探花出身,当今首辅为其座师,连陛下和几位阁老也对他印象颇佳,久而久之,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这样一个人物,怎会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跑到万里之遥的蜀地,而且一去就是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