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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88)+番外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父皇,您且继续说。”

隆庆帝赞许一笑:“如今内阁没了李春芳,等于没了个劝和的人,你高师傅行事太冲,脾气又燥,日子一久,迟早会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时候下面的人联合上书,你迫于无奈,只怕不得不把高拱罢黜。”

朱翊钧默不作声,只听得父亲继续道:“要是高拱不在,陈以勤和高仪是绝对没法独当一面的,届时内阁里作主的,十有八九就是张居正了。”

“朕这位高师傅一心为国,纵是把人得罪光了,也觉得没所谓,可张居正明明与高拱脾气不投,却硬是能在他手下隐忍这么久,光这份忍耐功夫,高拱就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张居正成了首辅,主弱臣强,对你来说,并非好事。”

隆庆帝一气说完,又咳了几声,朱翊钧连忙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瞧你这模样,想来是奇怪朕为何突然醍醐灌顶了一样?”

隆庆帝失笑,示意他不用再拍。“其实很多事情,父皇虽然撒手不管,可心里还是明白的。高拱、张居正,他们个个都比朕聪明,有他们治理国家,远胜朕亲力亲为,所以这几年,朕索性也就乐得当个逍遥天子了。”

“父皇登基以来,四海升平……”朱翊钧喉头一哽,有些说不下去,他没想到父亲召自己前来,竟似在交代后事一般。

隆庆帝哈哈一笑:“你少拍马屁,朕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不清楚么?你天资聪颖,将来必然会做得比朕好的!”

“张居正在,朝政固然没什么问题,可朕却怕他与高拱有嫌隙,将来把高师傅赶尽杀绝,这就非朕所乐见了。而赵肃自请外放六年,和京里各方势利没有什么牵连,又是高拱的学生,将来想必也能保全高师傅,让他安享晚年。”隆庆帝感叹道。

与老爹嘉靖先帝不同,他是一个很念旧情的人,对他来说,高拱等同于另外一个父亲,所以无论如何,隆庆帝都要保全他。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他是你的启蒙老师,才智不下于张居正,又对你尽心尽力,今后你等联手,不愁我大明不振!”

朱翊钧眼眶微红,说不清什么情绪涌了上来,却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抓住隆庆帝的手。

作为儿子,他当然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位皇帝老爹耽于享乐,也没什么大志,却胜在用人不疑,故而登基以来,局面反倒比先帝在时更加宏大,他平日里看似没心没肺,却能忽然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想而知是很费了很多心思的。

爱子之心,天下父母殊途同归。

这一连串话说完,隆庆帝有些气喘,又露出疲态,转眼便昏昏欲睡,朱翊钧不好再说下去,只得服侍他睡下,又轻轻退出门外,交代守在外头的内侍好好伺候,这才离去。

回到东宫,本想拿起书看,又怎么都静不下心去,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方才隆庆帝所说的话。

从朝廷大事琢磨到自己成婚的事情,免不了又烦躁起来,摊开宣纸,提了毛笔,心神不属地写了几个字,待看清自己写了赵师傅三个字,不由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你若有喜欢的女子,便要尽快提出来了……

父皇的话犹在耳际,朱翊钧垂眸不语。

若有喜欢的女子……

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是……

!!!

他看着白纸上的那几个字,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第72章

翡翠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少年坐在桌案前,怔怔看着自己面前的纸,举着笔的手腕悬在半空,欲落不落,明显神游物外。

“殿下,方才娘娘派人送了一盘樱桃过来,奴婢洗了一些,您尝尝?”

朱翊钧回过神,嗯了一声,随手拈起一枚塞入口中:“翡翠,问你个事儿。”

翡翠笑道:“殿下请讲,奴婢知无不言。”

“你可有喜欢过的人?”

翡翠一愣。

朱翊钧只当她没挺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又道:“我听说你入宫时都已经十三岁了,难道之前就没有认识什么心仪的男子?”

翡翠强笑道:“殿下今儿是怎么了,怎的问起这种问题来,奴婢可不敢说,万一被娘娘知道……”

朱翊钧打断她,皱眉:“是我问你,这里没有旁人,你只管说好了,难道我还跑去向母妃报告一遍?”

“……有倒是有的。”踌躇半晌,她咬着下唇,犹豫而小声。

“哦,是怎么样的?读书人?考了功名没?还是已经在做官了?长得可俊俏?”朱翊钧来了兴趣。

翡翠被他如连珠炮问得扑哧一笑:“殿下当人人都是那么厉害的么,这官哪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朝廷的大人们可都是万里挑一……奴婢说的那位,只是从小住在我们家隔壁,比奴婢年长三岁,与他娘一起靠做些营生,日子也还过得去,长相自然比不上殿下的万分之一,可他性情忠厚,待人也好,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等我满了十五,就要向我家提亲……可惜后来奴婢的爹去世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幼弟,为了生计,奴婢便进宫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朱翊钧听及她说到那人的长相资质,心头浮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果然没人能比得上肃肃。待到翡翠说自己入宫,与心上人分离时,便又安慰道:“说不定等你出宫,那个男人还在等你呢。”

翡翠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如今奴婢入宫已经六年,早也不去想了,不是自己的福分,就不要强求。”

朱翊钧又问:“那你喜欢他时,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她迷惑地重复了一遍。

朱翊钧咳了一声:“就是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想和他成亲?”

莫非殿下竟也有心上人了?可平日里也从未见过他与哪个宫女走得更近啊。

翡翠微微诧异,却没有问出口,只笑道:“喜欢他时,见到他欢喜,自己便欢喜,见到他伤心,自己也跟着伤心,见到他忧愁,就想帮他分忧解难……”

她如今算得上年长宫女,又看着朱翊钧长大,聊起这些话题,也不显得羞涩。

“还有呢?”朱翊钧见她语意未竟,不依不饶地追问。

翡翠的笑容染上一丝几不可见的苦涩:“还有,自然是想与他一双一对,一生一世了,不求有多大的富贵,但求白首知心,相伴到老,这是天底下所有女子的愿望。”

可惜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实现不了了。

朱翊钧没有留意到她的最后一句话,自顾将目光停留在自己方才写的几个字上面,耳边还萦绕着翡翠说的那八个字。

一双一对,一生一世。

小时候拿着糖葫芦哄他的赵肃……

手把手教他习字念书的赵肃……

带着他转遍京城大街小巷的赵肃……

无论欢喜,失落,难过,颓丧时,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他。

早已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温和稳重,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曾慌乱过的男人,在他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甚至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当父皇提出为他赐婚,问他可有心仪女子时,朱翊钧下意识想到的,不是京城名媛,不是美貌宫女,更不是其他任何一个妖娆的女子,而是赵肃。

可,肃肃是男的啊。

于是,十五岁的皇太子殿下死死盯着桌面,似乎想从上面盯出个窟窿来,平生头一回的春心萌动,却纠结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陈蕙正在看信。

信是她的生身母亲王氏写来的,论理,陈蕙不能唤她娘亲,只能唤姨娘,因为嫡母陈夫人才是她名义的母亲。

四川与福建相距甚远,通信不便,这一来一回,便要耗上不少时间,如今她怀胎九月,才收到两三个月前的回信。

信中说,长乐陈家那边得知她怀孕的消息,王氏先是恭喜了一番,又送来一个锦囊,说是自己在菩萨面前吃斋诵经一百日求来的,能保佑她平平安安。

陈蕙觉得很温暖,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心道总归是自己的娘亲,就算平日里碍着规矩没法与她亲近,但毕竟还是向着自己的。

可看着看着,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伺候在侧的牡丹看出她脸色有点不对,忙问:“夫人这是怎么了,可要唤大夫?”

她摇摇头,继续将信看完,又沉默半晌,才把信放到一边。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夫人在里头说什么了?”牡丹不放心。

“牡丹,”陈蕙说得很慢,“你说当初我能嫁给大人,是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牡丹一愣:“夫人为何如此说,您眼看就要临盆了,可别胡思乱想!”

“我不是胡思乱想,只是感叹一声罢了。”陈蕙苦笑:“我亲娘来信,问我能不能透过大人的关系,给哥哥在衙门里谋一份差事。”

她这哥哥是同母的亲哥哥,也就是庶子,照理说如果能像陈洙那样通过读书出人头地也就罢了,却偏偏不是块读书的料,又不喜欢正经过日子,镇日游手好闲,陈蕙家里的人嫌他丢脸,都不爱搭理他,更不可能帮忙,王氏便只能来求自己的亲生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