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生春草(70)

原来如此。

春草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双臂，上下摩挲。

暗地里思量：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她心里存着偏见了吧。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时候。她忘了他的温柔，几乎忽略了他那些体贴的小细节，在初到神社的时候，在陌生街头迷路的时候，在夏夜祭的晚上哭泣的时候……

因为温宇的阴影，她本能地抗拒着他的靠近。她以为他那些不经意的温柔，全是伤害的前兆。春草深吸口气，轻声说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我们继续往上走吧，也许能赶上日出。”

黑色呢子的大衣穿过勤政殿的门，沉黯一片。他人高腿自然也长，让春草不得不碎步跑上去，“久恒君，等等我啊。你走太快了！”

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那句久违的‘久恒君’，久恒秀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转过身，微微地笑：“春草小姐，前面是‘玉华岫’。现在雪停了，或许能看到你宿友说的松鼠出来。”

玉华岫里，枯木参天，石廊回转，垂枝绦冰。出了玉华岫，是长长的山路。去香雾窟的路上，春草还希翼着能看到什么小松鼠之类的生物。久恒秀智带着她在平台那里折进偏路，路上的人便少了许多，直到后来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积雪的路上回响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久恒秀智突然停下来。

春草正四处张望，就这样收不及步子撞到他背上。扶了扶歪掉的棉线帽，她拉低帽沿遮住额头，问道：“怎么不走了？”

“那里。”

春草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雪色无瑕上一抹代表死亡的黑色，是只被雪冻死的猫。她蹲下来，仔细打量半晌，而后叹息：“我听说有些人把猫遗弃在香山让他们自生自灭，进山的人中有良善的，时常便带些猫粮过来，有时长达几年。不过，这样的天气……”

旁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春草看到他突然摘了手套拜托她拿着，而后徒手捧雪覆在死猫身上。一捧，两捧……那些洁白无暇的雪渐渐覆盖了一个生灵在这颗星球存活过的惟一证明，然后消失了它惟一的痕迹。

春草怔住，站起身俯看着双手合十默祷的男子。那根根修长的很有风骨的长指上还粘着雪粒，皮肤上青色的血管静静匍匐。一双手在雪里穿过几回，现下冻得通红了。

“好了！”久恒秀智站起来，拍净手上的雪粒。

转过身来，春草看到他脸色青白，连忙把保管了一小会的东西还给他。

“那个……刚刚久恒君是在干嘛？”

“念经超渡这被无情雪女带走的可怜生灵。”

“啊？念经？超渡？”她有些惊讶。

他微微一笑， “别忘了我的副业可是侍奉神明的神官。”

“你那是什么蒙古神官吧！”春草白了他一眼。

他对此表示不解，“什么叫蒙古神官？”

“你知道蒙古大夫么？骗吃骗喝骗药费那种假医生，就是蒙古大夫。而蒙古神官的意思就是，骗香骗烛骗功德金！”

“哦，这样啊。”他仍是笑，转过头去看那堆微隆起的雪堆。“安息吧。希望有缘再见。”他的侧脸上，微露的牙齿一圈弧白，是微微的笑意。

春草怔住了，这个男人此刻的眼神如此熟悉，在说那句“春草小姐，你一个女孩子更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时，也是这般倾城的温柔和善。那是个不会趁人之危的男人，有着为了一只冻死的猫而停下脚步默祷的温柔。

鼻尖上落了一点冰凉。

春草仰起脸，“下雪了……”

纷纷绵绵的雪自霾云堆积的天空降下来，轻轻盈盈地旋落，触肤极化。

久恒秀智也抬起脸，突然笑得很肆意，“啊，是风花呢，春草小姐。”

“风花？是什么？”

“在日本，冬天的第一场雪被称为‘风花’。它随风而生，又随风而逝，比花更轻柔，在落地之前就已经融化……”

“可是现在冬天都快结束了，久恒君。”

他冲她一笑，“大概北京跟东京的雪也存在时差吧，呵呵。”

山音低响，林枝轻晃。

那些雪纷纷绵绵地落在他黑呢子大衣上，落在他的头发上，落在他的眉毛上，衬得他的眼瞳愈发温润如黑曜石，明明亮亮的，一泓江南的深水倒影在里面。

春草倏忽觉得心里有些情绪在发酵。

莫不道，虽如柳絮因风起，乱了一池春水？

Chapter 40

从香山回来，春草和久恒秀智的关系明显地缓和下来。校园之大，两人偶尔在路上遇到，也能有说有笑地走过那么一段校道。有时路遇秦青，见到他们在一起便挤眉弄眼。目光贼溜溜地在两人之间滑了一圈，两人手臂还隔着三寸的距离，久恒秀智的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而春草戴着棉手套的手垂在身侧。两人都落落大方，进退得宜，倒也看不出任何比旁人更不寻常的亲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