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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十五年(45)

大雪淹没了整个城市,这一年异常寒冷的冬天,悄然而至。

洛洛期末考试奇迹地从万年倒数第一上升到倒数第五,洛洛妈高兴地要请梁雪吃饭,还塞给她一封红包。

柳蓉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常露韵迎来了第一轮复习以后的模拟考。

高四了,常露韵对成绩更木然了,每天的任务就是查漏补缺,县中老师讲课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他们班语文老师更是个自己就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主,强烈反对往作文里穿插古诗词,因为“没有现代气息,显得陈腐”,喜欢的作文都是一种形式,就是讲完霍金讲海伦凯勒,写了其他人就是论据不足,没有说服力。

哦,对了,唯一一个获得语文老师他老人家恩准可以写进作文里的古人,是司马迁——非要把一篇作文变成苦大仇深的残疾人大聚会。

县中别的都没效率——比如供暖问题,冻得老师们都受不了,找了好几次,也没能得到解决——只有判卷子有效率,三天以后就出了成绩和排名。学校的复读班和应届生班一起排名,应届生班除了第一名还算能拿得出手之外,第二名就在常露韵看来,已经上不了重点线了。

怪不得被人吐槽说是四年制。

别的学校都放假了,常露韵还要在学校再坚持几天,传说他们一直要补课补到腊月二十五。柳蓉本来想来看看她,一听常露韵描述路线,立刻晕了,决定还是乖乖地等她自己回来。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学校里的教师家属楼里开始传来鞭炮声,搅合得一个班里的学生都无心晚自习,好多男生扒在窗户上看,冷风顺着窗户缝挤进来,西北风在外面呜咽,教室里冷得像冰窖,在外面的热闹的映衬下,好像更凄凉了。

常露韵往外看了一眼,把手缩进袖子里,用两根指头夹着笔,在选择题上画勾。她手背上长了冻疮,这辈子她本来都不知道冻疮是什么东西,这回终于明白了,青青紫紫的一大片,有地方已经破了,稍微一暖和,就又疼又痒。

于秀秀坐在一边,像是已经发了好久的呆,从上晚自习开始,一个小时没翻过一页去。

一个小烟花爆开了,绚丽的颜色在半空中升起,又迅速冷却消逝掉,于秀秀被惊动,眼神迷茫地往外看了一眼,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书往前一推,趴在桌子上,肩膀抽动起来。

常露韵往她桌上放了一包面巾纸,也没在意,谁都有压力大得承受不下去,想哭一场的时候,不一定需要别人过多的关注。她自己也有点心不在焉,刚刚从传达室收来一封写给她的信,还没有拆开,写信的人既不是柳蓉也不是梁雪,更不是胡蝶,而是……黄磊。

信封背面写了一段话,说“你不想拆开就不要拆,可以等高考完了以后再看”,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常露韵就真的犹豫了,她好像隐隐地感觉到了信里写了什么,所以下意识地逃避。

十分钟过去了,晚自习课间休息,教室里依然沉默,除了出去上厕所的,其他人要么岿然不动地坐在那继续做题,要么趴下来补一觉。于秀秀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常露韵就伸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说:“别哭啦,这么干这么冷,一会脸上要难受了。”

于秀秀默默地爬起来,捡起常露韵给她的餐巾纸擦了擦脸,勉强跟她说了声谢谢,低着头沉默地坐了一会,才说:“等过年开学,你就有新同桌了。”

常露韵的注意力本来已经回到她的理综卷子上了,听见这句话一愣,偏过头来:“你说什么?”

于秀秀有些脏脏的指甲抠着半湿的面巾纸,好半天,才说:“我父母不同意我来上这个班,他们觉得我反正也考不上,是我自己硬要来的。结果上回模拟考试,我的成绩你也看见了……”

她大眼睛里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于秀秀立刻擦掉,可擦干净以后又再次掉出来,于是自嘲似的笑笑:“可能我真不是那块料吧。”

常露韵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能体会到对方的痛苦,即使体会得到,也无能为力,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说:“要不然你再跟他们说说吧,一时成绩不好代表不了……”

于秀秀摇摇头:“我已经跟老师说了,现在走,还能退一点学费。我考一年考不上,考两年也考不上,我就是那路人。再说我弟也正上高中呢,我妹才十二,不知道将来怎么样呢,我家哪来那么多钱供这么多人?前两天月假回家,我妈说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

“定、定定定什么?”常露韵瞠目结舌。

“定亲。”于秀秀说,“人家的彩礼都收了。”

常露韵风中凌乱地看着于秀秀,觉得自己穿越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吧?”

于秀秀笑了笑:“那能怎么样,婚可以先结着,到了再领证也行,再说我明年就到了,也耽误不了什么。”

“有的人,大概生来没那个命,八字里就没有能上大学的那一笔。”最后,于秀秀总结说,她擦干了眼泪,红着眼眶,盯着桌面,就像是恋恋不舍地盯着自己那些即将告别的、大好的年华。

在常露韵眼里,她就像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白娘子和许仙被老和尚强硬拉开,彼此伸着手,却越走越远的模样一样。不过这一头是于秀秀,那一头并不是许仙,而是对别人来说理所当然、对她来说却可望不可即的青春。

拉开他们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虽然隐形,对于尘世里渺小的凡人来说,却无所不能。

“我真是喜欢上学。”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第二天就收拾行李回了家,这是常露韵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于秀秀。

那一天送走了于秀秀,常露韵在语文课上拆开了黄磊的信。这个高中时候一直被柳蓉贬损的男孩确实写了一手好字,比女孩子的还要干净工整。他写着:常露韵:

展信佳。

我还是想叫你“loud speaker”,可是怕你生我的气,其实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我知道你很忙,寒假同学聚会不一定会来,很久没见了,有点想你,说说我现在的情况吧。

我觉得这半年过得有点迷茫,周围的同学都很闲,男生就是每天打游戏,泡妞,要么出门聚餐喝酒吹牛,寝室里的一个男生昼伏夜出,每天白天睡觉,下午两点钟才起来,然后上网,然后通宵游戏。

女生也有很多,但是我感觉她们也好不到哪去,期末考试,我前边的那位长得挺好看的小美女就是作弊被抓住了。她们都特别会打扮,可是也特别虚荣,没有一个像你那样认真生活的。也许是我以偏概全了吧,哈哈,希望你明年能考上个好大学,可能那里的人比我们这强点吧。

我其实最希望你能到我这里来……开玩笑,你不复读也看不上我们这(我没有在咒你,真的)。

我只是想象一下,如果你来……(这段被划掉)

你还是考个好一点的重点大学吧,将来有好前程,找个好工作,说不定还能找个好男朋友,听说你们那挺苦的,苦也有苦的好处,说不定变瘦了,变成个大美女,全校的男生都为你倾倒呢。

开玩笑而已。

不过说真的,要是你找不到合适的人,将来还可以来找我呀。哈哈,这句当然也是开玩笑。

好了,我没别的事了,不打扰你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我挺想你的(我好像说过这句话了,那就再说一遍^_^)。

黄磊

青春散场,少年情愫湮灭在各自天南海北的分别里,说不定最后也只剩下一句“只是开玩笑”,在最最不成样子的情书里,化成一个有些歪、有些苦的笑脸。

第四十三章 远方

柳蓉拖着行李箱,从火车里钻出来,顿时被一股寒冷包围了,不过不要紧,她把这理解为家乡特有的欢迎仪式,恨不得绕场三周跑,大叫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当然,为了怕妨害精神文明建设,她最后又忍住了。

柳蓉有生以来从未离家这么长时间过,在学校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简直归心似箭了。

她回家以来的一个显著变化,就是话变多了,以前柳蓉即使处在小姑娘最爱说话的年纪,相比同龄人,也是想得多,说得少,这回一回家却明显贫了好多,爸妈在厨房做饭,她跟前跟后喋喋不休,一会电话响了,跑出去也不知道给谁说上个一二十来分钟,再跑回来,继续呱啦呱啦地废话个没完。

好像被胡蝶传染了似的。

最后因为太碍手碍脚,被她爸妈赶出了厨房,于是一边等吃,一边专心致志地拎起手机,热线一样快活洋溢地煲起了电话粥,那手机又发光来又发热,最后简直变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另类暖宝宝。

终于等手机没电歇菜了,柳蓉才安静下来,这才觉得说话太多口干舌燥嗓子疼,只得跑去含了一片西瓜霜。

这是一段没有寒假作业、不用准备中考也不用准备高考、可以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日子的假期,父母会和她谈起很多事,把她当成大人一样对待。

她出门半年,再回来,就已经不是走的时候那个懵懵懂懂,连专业都不知道要选什么好的小姑娘了。好像一夜间就长大成人,看起来没什么改变,又有什么东西变了,她开始有更多的迷茫,视线陡然开阔,她能够看到很多的路,可是每一条都模模糊糊不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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