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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十五年(61)

还是顾湘先看见的这个帖子,她个人觉得这种随便把路人当成公众人物,打探别人隐私、把别人随便顶上娱乐版头条的行为很没品,于是也没跟柳蓉提,自己张牙舞爪地找上了版主,拍桌子骂人地逼着版主把帖子给撤了。

可是这件事的风波远没有过去,三天以后,又一个关于柳蓉的帖子被套红加火地顶上了首页十大,一个披着“夸父”这个古典且意蕴深远的马甲,让人蛋疼的兄弟冒了出来,也就是后来被戏称为“玫瑰哥”的凶残人物。

他用山寨莎翁十四行诗的格式,诌了一篇情诗出来——中英文一式两份,为了显示自己有文化,生搬硬套地弄出了不少古英文,可惜古典文学学得不过关,除了知道把“you”换成“thou”,连这个词是主宾的有别都没弄清楚,就给贴到论坛上了。

对此,被围观很久才发现的柳蓉,在“已阅完毕”之后,面无表情地对顾湘说:“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丫哪庙烧香的,谁跟他‘阿娜达’来去‘你我他他’的?”

她推开笔记本电脑,忽然觉着怎么都不解气,也说不出有多愤怒,就好像……吃到了一个死苍蝇那么恶心,于是动作顿住,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不是愤怒”的恶心,顾湘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就听见柳蓉突然蹦出一句:“想出名都想疯了么?擦!”

这回终于感觉舒服点了,她才晃悠着轮椅走了。

“科技就是生产力”的时代还没过去,这句话就已经先落伍,社交网络才刚刚露出一点苗头,大娱乐时代已经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水门”事件过去了不知少年,无数人为了争夺别人的目光,前仆后继地往各种门上撞。

城市里的生活越来越匆忙,那种渴望被关注的心情也就越来越焦灼。

柳蓉本来私下里跟顾湘说过几句难听的评论,算是发泄一下,也就算了,可没想到人生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就在那帖子因为缺少另一个主角的回应,而渐渐冷下去的时候,这位“玫瑰哥”他居然捧着一大捧被太阳晒得有些蔫的玫瑰,选了一个正是人来人往热闹的傍晚时候,跑到了柳蓉她们寝室了楼下,单膝跪地,梗着脖子,荒腔走板地用野兽派的腔调嚎起了一首《我心依旧》。

……不知道Jack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轰动了,热闹了,打好酱油已经开始散去、打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围观群众们再次基情燃烧、热血沸腾了。

这是个谁都可以靠摆S型造型、唱神曲和征婚一炮走红的年代,是个可以卖萌可以卖腐,到最后连脑残都能拿出来当卖点的年代,懂得抓住“眼球效应”能获得经济效益的,看来从来不只有百度。

顾湘把中午吃完泡面没来得及刷、泡在水池里的泡面碗里一碗满满当当冒着油花的水直接泼了下去,浇了“玫瑰哥”一头一脸,酱料和残存的干菜叶五彩缤纷地漂浮在他的脑袋上,可这位“银才”愣是把整首不知道跑到哪个星系的歌唱完了,浑身流汤地用一句:“只有我这么优秀的男人才配得上你,柳蓉,亲爱的,相信只有我是理解你的,理解你对这个残破的世界残破的看法,做我女朋友吧!”做了最终的总结。

围观群众无不表示压力山大,为此人叹为观止——果然高手都在民间。

柳蓉皱皱眉,在顾湘的帮助下走上了阳台,她们住在一楼,这么一出来,几乎是和玫瑰哥面对面的。她用眼一扫就发现旁边有十来个人正举着手机,不知是在抢“头版头条”还是在拍照留念。

这种感觉不是恶心,她觉得这是受到了侮辱。柳蓉沉默地坐在轮椅上,心里想着。这一辈子,最大的挫折好像已经过去了,可还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她,总会有人躺着也中枪,也总会有人为了某种目的,不吝惜把任何人卷到风口浪尖,不吝惜掀开任何一个人的伤口。

因为别人四肢健全,别人不懂。

……也因为别人没有被这样当成马戏团里“种在花盆里的猴子”“短了一条腿的大象”“花花绿绿扮成小丑的侏儒”那样供人取乐。

柳蓉看着阳台上顾湘没事养的一盆花,其实想把花盆推下去,最好把那个满脑袋泡面的脑残砸成真残,可是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没有城府的人是痛苦的,因为遇到运气不好、遇人不淑的时候会吃亏,有城府的人也是痛苦的,因为很多时候明明吃亏了,也不能表现出来。

忍人所不能忍,真的没那么舒服。

有那么三秒钟,柳蓉觉得耳朵里好像谁的声音也听不见,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连手都在抖,她按着轮椅冰冷的把手,微微低下一点头,这样人们就不会看出她因为咬牙而绷得有些狰狞的脸部线条。

最终,她还是抬头笑了笑,用不快不慢、不咸不淡的语气说:“谢谢,对不住,我对世界的看法一点也不残破。”

“玫瑰哥”说:“不,你只是在假装坚强,我看得出你是……”

“同学,”柳蓉打断他,“我不认识你,请问你是C大的么?”

“玫瑰哥”一愣。

柳蓉就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那能报一下你的学号么?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C大哪个学院的传统这么猎奇?”

四下一阵哄笑。

柳蓉也应景地跟着笑了笑:“而且我很好奇,我对世界有什么看法,跟你有几毛钱的关系呢?我就算承认自己的看法特残破,承认自己三观不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她的目光往下走了一下,最后落到了玫瑰哥手上的花上,撂下一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屋里没有花瓶,没地方放你的花,特别是红烧牛肉味的。”

就示意顾湘推着她进了屋。

眼看顾湘要把阳台的门也合上,“玫瑰哥”忍不住喊了一声:“我是真心喜欢你!不管你对世界有什么看法我都喜欢你,我可以……”

顾湘忍无可忍,一把拉开阳台的门,做了柳蓉刚才想做而没敢做的事——把阳台上的花盆举起来,照着玫瑰哥的脑袋就砸了下去,所幸那位这回是身手敏捷了,连滚带爬地躲开。

顾湘横眉立目地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不依不饶啊?老实告诉你,人家早有男朋友了,你想怎么样,做男小三还是‘姨公公’?想出名想疯啦?我呸,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然后她在柳蓉目瞪口呆的表情下,仗着自己行动方便,一把抓起柳蓉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找到最近的通话记录,回拨了回去——柳蓉依然没有打电话的习惯,通话记录里留下的一串记录都是同一个号码,梁肃同学打来的那个——那边刚接起来,颇有些惊喜地“喂”了一声,顾湘那张嘴就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说:“喂你个头啊喂,你老婆被别人欺负,被猥琐男拿着红烧牛肉味的残花败叶堵在门口逼婚啊!你还在干什么?做什么清秋大梦呢?是爷们儿赶紧滚过来!”

随后不由分说地挂上电话,又一声巨响把阳台的门砸上,一把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第六十章 回家

很多童话故事都以“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结局,可不是每个人都是公主,而若干年以后,当年面容如花性情柔软的小王子,说不定也会变成大腹便便喜欢听信谗言的龙套国王。

当古老的藤蔓爬上荒凉的古堡,宫殿的仪仗最终只剩下冰冷的金属的微光,尘土附上油画上的少女那张仿佛不老的脸,镶嵌着的宝石的殿堂走廊里唯有走过的时候,才响起孤独而旷远的足音……老去的公主是不是也会回忆起若干年前,那个默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包裹在布满风霜的铠甲里的骑士呢?

他时刻隐藏在头盔中,只有露出的目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他身上很脏,手指粗粝,有刀剑和马缰磨出来的厚实的茧子,有从关节处附着着微许铁锈的盔甲里透出血和汗的味道。

唯有摘下盔甲的刹那,才露出一张带着一点点被洗练过的天真和腼腆的笑脸。

他无论出场还是退场,都那么悄无声息。

他是世界上最最像配角的英雄。

第二天,顾湘顺路推着柳蓉去上课的时候,就看见了宿舍楼门口等着的男生……或许也不能算男生,看面相可能比她们大不了多少,身上穿着便装,脸上好像有一点憔悴,下巴上一点胡茬微微露出头来,眼睛却很亮,然而他看起来和整个校园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什么,顾湘就是觉得,这个人和那些骑着自行车叼着早饭,满学校乱窜的男同学不一样,好像……好像一看别人就是学生,他就是学生家长一样。

柳蓉却愣住了。

她按住顾湘往前推着轮椅的手,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梁肃”,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学校,咱没本事考名校,还不能来看看么。”

梁肃是接到顾湘的电话以后临时买票过来的,没有硬卧,再高级的他也不舍得坐了,于是坐了一宿的硬座火车,外衣都皱了起来,后脑上的一撮头发有些翘,靠在车座上打盹的时候,弄得脖子显得有些僵硬。

他非常自然而然地从顾湘手里接过轮椅的推手:“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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