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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十五年(64)

梁雪听见几个人“嗤嗤”地笑了,她却止步在办公室门口,脑子里几乎空白了。

又有一个人说:“是啊,赵主管让她做点什么事,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那天我让她做点东西,哎哟,那叫一个拿啊,‘我今天真的很累了,晚上我爸要去医院复查,我得早点回去’,都什么年代了还拿父母生病说事,谁家里还没点事?我家狗还住宠物医院了呢。”

旁边有人劝她:“行啦行啦,跟这种人生什么气?”

这种人……是哪种人呢?

梁雪伸手打算推开虚掩的门,她想问问他们,可指尖都碰到了门上,却又缩了回来,她忽然转身大步离开,回到了卫生间里,镜子里映出她惨白的脸,早晨起来急了,粉底涂得不均匀,在灯光下面显得一块一块的,十分可笑。

我是哪种人呢?

梁雪低下头,忽然笑出了声。

几年前曾经为了一句话拎着一把破墩布杆子和几个男生在路边械斗的彪悍姑娘,变得连一句话都不敢问别人。

她曾经是个英雄,那身矜持的职业套装把她变成了一个懦弱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梁雪摸出手机,给梁肃打了个电话,那边才接起来,她就蹲在洗手池附近小声地哭了。

“我到底哪错了?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们了?”她问,“我哪不好,说一声让我改了还不行么?”

小时候没来得及哭出来的眼泪这回全补回来了。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像这样活着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是没有苦尽甜来,一辈子就那么短,世界上“苦”只有一个字,却又有那么多花样,仿佛一辈子每天换着样的吃也吃不完似的。

梁肃沉默了半晌,跟她说:“实在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吧?回来哥再想办法给你找个别的工作。”

梁肃这一句话,梁雪忽然说不出什么来了,她想起那天她正式宣布找到工作了以后,她那哑巴爸爸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孩子考上大学了,代表她有出息了,这意义和找到工作还是不一样,有工作,就是大人了。

是长大成人的一个重要的标志。

哑巴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啊啊”的声音,比比划划地告诉她,要好好干,要听领导的话,不要给别人找麻烦,要勤快,要认真努力,不要让别人挑出毛病来……

梁雪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了两句挂断了梁肃的电话,擦干了眼睛。

她没有权利任性。梁雪想着,把凉水泼在脸上,拿出小包补妆,细细遮住红彤彤的眼圈,哑巴那双期盼的眼神,就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小孩子总是盼着自己被当成大人对待,可真变成了大人,才发现做“大人”,原来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

这个周末,梁雪终于腾出半天的时间出来跟以前的朋友们吃了顿饭,胡蝶带了她的新男朋友来,是个长相一般但个子很高,很会说话的男人——听说是她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也算是同事。

这傻妞总是抵挡不了会说话的人的魅力,当着所有人的面,胡蝶搂着她男朋友的胳膊喋喋不休地夸,他这么这么有智慧,那么那么聪明,好像连诺贝尔奖都配不上她男人似的。

最后男的本人都已经让她说得受不了尿遁了,胡蝶还在那边得意洋洋地补充了一句:“他是我见过的第二聪明的人。”

常露韵问:“第一是谁?”

“柳蓉师父呗。”胡蝶用崇拜的小眼神看着柳蓉。

柳蓉呛了一口果汁:“我压力好大。”

常露韵现在已经看不出青春期的时候珠圆玉润的模样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那些瘦骨伶仃的青春期少女都丰满了起来,还是她这些年离家求学,自己慢慢地变苗条了,反正是变成了一个毫不扎眼的路人水准。

可她依然称不上美人,甚至连中等偏上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大众水准,事实证明,“瘦下来会变成个大美女”这句话是比较扯淡的。只有她坐在那里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某种沉默而安静的气质,是个让人看起来相当舒服的女孩。

胡蝶问:“对了常瘦瘦,你最近忙什么呢?我听你妈说你连门都不出?”

常露韵说:“我在准备申请留学,天天蹲在论坛上和各大学校官网上查资料,往那一坐就好几个小时,我都快坐化了。”

柳蓉问:“怎么不找中介?”

“中介一个人好几万,这点事不值当的,都这岁数了,连申请个学校都找外援,将来真出去了我还活不活了?”常露韵说,“再说这个找别人做我也不放心啊——柳蓉,你申不申?我觉得以你的背景申名校没问题的。”

梁肃偷偷地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常露韵,心说这资本主义的小走狗,自己想走变成海外关系不说,还企图拉着他家那谁一起,实在是太心怀叵测了。

柳蓉摇摇头:“我本来有这个意向来着,也搜集过一段时间的材料,这两天突然不想读了。”

“为什么?”

梁肃贱兮兮地嘴快说:“柳老师都开始编教材了,读什么书啊?太小儿科了。”

柳蓉笑眯眯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真的假的?”

柳蓉说:“我最近发现,留学不好玩,赚你们打算留学的人的钱才比较适合我。这两天跟周老师一起编一个教材——主要是他编,我跟着学,我看周老师做的这个不错,那天我还跟他商量,再发展出一个留学中介机构就更好了,他早年也有不少这方面的人脉,我跟着掺和一脚,先捞一笔再说。”

梁肃点头说:“到时候全凭柳老板赏碗饭吃。”

柳蓉严肃地说:“必须的,放心,端茶倒水的活全给你留着。”

胡蝶直敲盘子,一伸手搂住梁雪的脖子:“我说你们够了吧?在我们这帮小老百姓面前讨论这么高端的问题,存心让我们羡慕嫉妒恨是不是?什么居心?”

梁雪默默地吃着东西,勉强配合着胡蝶笑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都不应该来,这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全都堵在那里,怎么也咽不下去,曾经一起讨论过成绩和八卦的同学们,原来都已经走了不同的路,她恍然间发现,那些过去和她坐在一间教室里的人,他们会变成精英、海龟、富人、名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世上有……三教九流。

胡蝶又在那不要脸了,拽着他男人的胳膊说要私奔要结婚,柳蓉那张嘴调侃了一句什么,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梁雪跟着咧开了嘴,可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一点也不知道。

第六十三章 握手言和

她们聚散总是匆匆,渐渐长大,渐渐疏远,即使有心记挂着曾经的朋友,也在一夜之间有了太多需要处理的事情,从而力不从心起来。

梁雪终于学会了怎么样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干练冷漠的职业女性,一开始素面朝天的小姑娘,开始节衣缩食地一件一件往家里添化妆品,先是唇膏,然后是粉底,睫毛膏,眼线笔,眼影盒,香膏。

那些包装精美的东西就像是毒品一样,当她慢慢地习惯了它们,就再也离不开它们,只会添不会再减,然后它们就把她变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变成了一个曾经她万分不理解的人,出门倒垃圾,五分钟的时间也要涂脂抹粉一番,好像自己长得那张脸完全见不得人一样。

夜里回家来,照顾着哑巴爸爸吃药吃饭睡下,自己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大哭。哭完以后第二天再涂脂抹粉人模狗样地去上班,好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小坦克。

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不能后退,不能软弱,要活出个人样子来,当脊背被压得深深地弯下去的时候,对自己说,今天受的苦,是为了有一天能挺起腰杆做人。

这一年梁雪二十三岁,青春年少,却被时间的锉刀磨得遍体鳞伤,然后渐渐变得坚硬起来。

少年的时候,总会有动画片里的正义主角,慷慨激昂地说着,只要有勇敢和梦想,什么样的愿望都能达成,然后“嗖”地一下飞上天去。

可时至如今,想要生活下去,不单单需要飞上天去的勇敢,飞到宇宙里也不行,那要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这一年冬天,梁雪的公司里突然有一个“下基层”的名额,就是离开冬暖夏凉的办公室,到公司最下层的生产车间去做监管工作,还起了个特别好听的名,也叫“管理培训生”。可惜名字再好听,大家伙也都不傻,哪个不愿意在大城市里坐办公室,要去不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乡下当个车间主任?

戴红袖箍也不行啊!

大家互相挤眉弄眼,谁也不肯吭声,暗地里打起各自的小算盘,开始琢磨起怎么疏通关系,破财免灾了。

然而他们各自打主意的时间并不长,梁雪忽然站了起来,对站在那里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的经理说:“要是没有人,就算我一个名额吧。”

这个决定做的突然,她只打电话通知了梁肃,托大伯一家代为照顾自己的哑巴爸爸,并且给他办了一张卡,每个月固定打钱到这个账户上,作为父亲的医药费和生活费,然后独自一个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坐上尘土飞扬的长途大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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