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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202)

她手微停住一霎。

屏风后,独自走进来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未着戎装,穿着衬衫长裤,手挽着黑色西装上衣。为避人耳目,戴着一副黑色镜片的遮阳镜,头发微向后拢着,活脱脱一个逛罢琉璃厂或烟袋斜街,再来此处吃花酒、等着半夜叫局的公子爷。

满室寂静。

她佯作不觉,压下抬眼看的欲望,倒下第四杯。

那棕色长袍的老者忽然一笑,立身而起,迎上前,热情地伸展双臂,在层叠交错的灯影里拥住了姗姗来迟的男人,连声叫着“世侄”。余下数人热泪盈眶,有的说,没想到你小子还能活着回来,有的则感叹,谢家的男儿都不容易……

何未倒满第七杯酒,和他的目光交错而过。

谢骛清被软禁那年,她从未接触过和他打交道的人。而今,算见了一次。

这里有谢老将军的故友,也有昔日在京城软禁过谢家四小姐和他的幕后主谋,如今都仿佛见到在抗日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世侄,红眼眶的有,心疼的有,或坐或立,围拢着谢骛清这个后辈,嘘寒问暖。

谢骛清摘下圆镜片的遮阳镜,谦逊回应,微笑有礼。

棕色长袍的老者拉谢骛清在桌旁坐下,忽地想到什么似地,瞧着他与何未,笑了:“二小姐该与我这位世侄是旧相识了。”

何二小姐同谢家少将军的过往,哪个没听过两句。

只是关系扑朔迷离,真相难见。

何未浅淡一笑:“是,旧相识。”

谢骛清将西装外衣递给身后便装的警卫员,平静道:“我与二小姐早是知己。今日得见数位伯伯,还是仰仗了她和九先生。”

“你想见我们,何须外人牵线?”有人道。

“谢家和我们的交情,并不比九爷的浅。我们与你父亲都曾是同袍,”另一人道,“清末时,我在湘江被围,是你父亲派兵过来解了困。”

何未挨着九叔,坐在谢骛清的对面,和他隔着两米宽的圆台。

她瞥见青绸薄丝的中年人轻巧挥了下手,戏班子的人默默抱起锣鼓家什退了出去。

青绸薄丝的中年人笑着,两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倾身向前,望住谢骛清。

“你我年纪相仿,我父亲曾说,谢家于他有恩情在,”中年人遗憾道,“如今谢家剩得人不多了,有能伸手的地方,在座的无人能推辞。”

他虽年纪轻,但显然地位高,话音平缓,但掷地有声。

在座没一个不是千年的狐狸,若不然,怎会从军阀混战走到今日。谢骛清借由何家九爷的宴席,悄然现身北平泰丰楼,绝非偶然。

他想要什么,两个圆桌旁的人,都在暗自盘算,权衡利弊。

但不约而同地,面上尽是和气的微笑。

谢骛清亦是微笑:“谢某,刚从察哈尔的战场下来。”

青绸薄丝的中年人意外:“多伦那里?”

谢骛清颔首。

“多伦一战,打出了军人的骨气,”中年人立刻道,“谢将军的品格令人钦佩。只是……”那人似忧心谢骛清的处境,眼中有着怜惜,“今日的同盟军,已至绝境。”

何未心头一窒。

“你我今日初见,本不该如此直白,但以我们两家的关系,只怕日后九泉下无颜见我父亲了,”中年人将青绸薄丝的长衫撩开,露出马裤和布鞋,他神情肃穆地盯着谢骛清,轻声道,“情势远比外界传得更严重,你们的军报也绝不会详细到如此地步。南京让何姓将军亲带兵,十六个师的兵力调去对付你们。”

他说完,低声强调:“十六个师,只多不少。”

她遥遥看向谢骛清,这个共识藏在每个人心底,但一个陌生人直白道出真相,这种刺痛感……她并非局中人,却如被刀剜进了心里。

“世侄,”棕色长袍的老者见谢骛清不说话,叹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虽老旧,却不掺假。日本人啊,一两日打不退的,须从长计议。”

大锣突然敲起来,且特别急,“呛呛呛呛”地敲在人心上。

方才被屏退的戏班子,不知被哪个包间的人叫去了,开了锣。

那青绸长衫的中年人微蹙眉,似嫌吵闹,可转念想,如此才更益于私密谈话、避人耳目,索性放任外头的昔日下属去胡闹了。

中年人见谢骛清不言语,亲自拿了酒壶,为他倒满了一只空着的夜光杯。清透的酒液,注满薄如蝉翼的碧色酒盏,美得令人惊叹:“多伦一战,确实战出了军人的骨气。可你们没有补给,粮食到弹药是打一天少一天,能撑到几时?我也是带过兵的人,深知你们的艰辛。骛清兄,我安排你隐居天津,担保在华北无人敢动你。随弟弟我快活几年,不要为难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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