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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48)

倒也是。她点头:“还是岁数大的人会说话,你一说,我便觉得没什么了。”

谢骛清笑着往一旁靠,瞅着她。

“也不算大,你现在正当好,”她自觉失言,改口道,“这是阅历。”

谢骛清笑而不语,仍旧瞅着她。

“我就喜欢有阅历的。”她声忽地轻了。

“是吗。”他笑意更深。

……

他一说这两字,她心里就毛毛的。

叩门声打断他们。

“清哥,何家有人送了腊八粥过来。”邓元初说。

“进来。”他没说多余废话。

邓元初一推门,扑面而来的粥香灌入这小隔间。不止他们早上领粥的,外面一群人全有。何未猜想因为均姜回去说了今夜事,姑娘们没停歇装了过来做谢礼的。

“这是清哥的,”邓元初端着一个白瓷汤盅,搁到桌上,“雍和宫那一碗。”

邓元初分秒都不愿耽误他们,放了汤盅,退了出去。外头问:怎地那戏班又唱起来了。邓元初笑着回,这不是明日何二小姐生辰吗,这庆生辰讲究的就是找个班子连唱几日。不过我想着连听几日也不该在此处,留人家下来热闹热闹,唱到后半夜讨个喜气。

她一扭头,见谢骛清手肘撑在矮几上,正瞧着自己。

她瞧他身后墙上的灯影子。

电灯是个奢侈的东西,何二家前几年刚投资了石景山增设的电厂,她由此了解到全国上下装电灯的没几万户。就算装得起,国内电费也贵,每户按灯泡数量算钱。这种小隔间的包房当然不可能装灯泡,配的都是瓷油灯。不过如此更好,有情调。

“你过去和女……孩子一起都这样话少?只是坐着?”她本想问他过去和女朋友一起做什么,但说到“女朋友”心里不舒服,临时改口成了“女孩子”。

“要看,”谢骛清似在回忆,“看这个女孩子需要我做什么。”

“人家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她更不舒服了。

谢骛清没否认。

何未撑着下巴,不吭声了。

他瞧着她的眼睫毛微眨了下,又眨了下,倒是有耐心,瞧了好一会儿。直等到她有下榻的念头了,才出声问:“不高兴了?”

“没有,”她轻声道,“你年纪大我这么多,寻常人早结婚了。有过女朋友是正常的,没有的话……倒让人觉得有问题了。”

他若有所思:“看来我只能承认有过,且有很多,才显得正常些。”

“多了……也不大好。”她往回圆。

外边戏班子果真没闲下,锵锵锵锵,一次更比一次急。

谢骛清在锣鼓的催促里,把肩上军装搭在榻旁,随手将矮桌往一旁推了把。

要睡吗?她奇怪看那被推到边沿的矮桌,外边那么吵还能睡得着:“先把粥喝了吧?”怎么都要喝上一口,毕竟是四点多去诚心领回来的祈福粥。

谢骛清走向灯座,将瓷油灯灭了。

屋子一下子黑了不少,幸有小窗外的油灯光隔着五色碎玻璃照进来,彩色光影落在她的面上、身上。何未起先不解他想做什么,渐渐地,在暗里见他回到榻旁。在哗哗洗牌声里,谢骛清高瘦的影子靠近自己……

“外边……有人。”她像在循环往复的梦里,仿佛回到了抱厦的日光里。

“知道。”他说,更像在重复抱厦里的对话。

外间全是自己人,没人晓得里这个角落里的情景。

推开一扇推拉门,能见热闹的雀牌桌,往外走是双层的珠帘子,再往外,隔着十几个包房才是外人。他和她今夜难得一回,在重重的人影掩盖下,待在最不起眼的这个灭了灯的无人见的罗汉榻上做点想做的,说点想说的。

何未见他站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她似在梦里,还是那种被什么魇住死活动不了梦里。谢骛清的长裤塞在靴子内,枪斜斜在后腰,能见个枪套的黑影子。他从不摘枪,她记得每次都是,除了在天津的租界为了接她,余下时候没见枪离过他的身。

谢骛清忽然动了,却顺着她的肘弯,滑到她手上,拉着何未摸他身后的枪套。“在外边习惯了,很少让它离开。”他低声说,好像能看破她的全部心思。

这是最常见的毛瑟军用枪,跟了他许多年。

谢骛清扣着她的手指,教她怎么解开,取下。他连着棕色硬皮的袋子和枪,丢在她腿边。

远处名角儿开了嗓,外间有人笑着喊了句:“十三幺!”

谢骛清膝盖抵到卧榻边沿,把她压到了铺着软绵丝绸的罗汉榻上。

哗哗洗牌声里,有人抱怨,有人叫茶,有人问腊八粥还剩没剩……

这罗汉榻推开矮桌,本来就能两人共卧,她陪贵客吃饭时,曾有人签下局票,叫姑娘们来出局陪酒打牌,有人醉了就拥了一个进这种内阁间儿,想必就是躺在此处的……几年前二叔不让她到这种场合,但哥哥走后她认真同二叔谈过,这便是当今社会上的风气,她若有一日当家,难道还要避开全部应酬?自那后二叔便将她是一个女孩子的顾虑放下了,万事以大局为重,她既是何家航运的小主人,就该面对名利场后的男欢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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