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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19)

叶大奶奶虽泼辣,可她到底往来的都是怀仁巷的人,极少见苏锦瑞这般便是要拒人千里,也得拿漂亮话兜着的,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怎么回合适。

她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苏锦瑞却不会,她眼波流转,笑意盈盈地接下道:“说来说去,叶少爷到底算登过我苏家的门,想来苏家叶家,故交的情分是错不了。今日我来都来了,总不好就这么甩手走。这样吧,我们府上有规矩,一向来所有的乡下亲戚,外省故交,一旦登门都会留饭留茶,好好款待。可不巧,那日叶少爷去时,我们府里正乱着,也不曾留您下来,真是有失待客之道,叶少爷见谅啊。”

叶棠狐疑地看她,显示摸不着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苏锦瑞笑得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既然有意要致歉,我总得有些表示才对。虽说论理轮不到我来多事的,可谁让家里怠慢叶少爷在先,我呢,又跟叶小姐有缘在后。要不然适才那一盆水,怎的早不泼晚不泼,偏生我走过的时候便泼,叶少奶奶先前说什么来着?不打不相识,可不就是这话。要不是叶小姐的水盆这么一泼,咱们也不知道谁是谁哇。也罢,今日我也斗胆代我家长辈一回,封个利是,权当作给叶少爷赔礼,也是给叶小姐压惊,算是替我们府上表下心意。”

她一席话说下来,叶家诸人脸上各有异色。苏锦瑞可管不了那么多,她转头旁若无人地吩咐:“阿秀女,把咱们等会要去银楼挑首饰的那一百圆先挪出来,首饰可以不带新的,家里的故交可不能怠慢咯。”

阿秀女不太情愿,还是从衣襟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钱袋,从里头数出十张银行拾元钞票递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嫌银元累赘,向来都带纸钞出门,这个是省银行发行的兑换卷,省城里处处通用的。”苏锦瑞拿过纸钞,塞到叶小姐手里,笑眯眯道,“叶小姐得空了也来我家玩啊,不过记得先送拜帖,不然门房不放人的。”

叶小姐手抖了一下,她想把那几张薄薄的纸钞塞回去,奈何她对面这回是苏锦瑞本人,她就那么一站,眼睛那么一瞥,高高在上的姿态便令她心生畏惧,令她不敢像对上阿秀女那般推来推去。她也不是愚钝之人,听得出苏锦瑞话里藏着话,没那么好相与。可她又是实心人,攥着那几张纸钞,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便是整整一百元啊,时下上好的羊肉不过两毛五一斤,猪肉两毛八一斤,那一百元能买多少羊肉猪肉?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叶家的饭桌上可是久不见成块的肉菜了。日常的荤菜不过挑街市收档时贱卖的小鱼小虾买几个铜子,加点菜油水煎一小碟,上了桌也尽顾着侄子和嫂子两张嘴。若是有这一百元,饭桌上便无需再可怜巴巴上那个蓝汪汪的小瓷碟,而是可以上大锅羊肉汤。叶小姐还记得母亲还在时,伊犁的铺子不管生意多惨淡,一到冬至这天,她总是能想方设法给一家人炖一锅热热的羊肉,那是叶家留下的老规矩,也是这故乡的老规矩,人们一厢情愿地相信若这一日补得好,一整个冬天都能暖洋洋,能容易挨过去。可惜母亲一去,叶家已经连着两年没照规矩过节,若是有这一百元,嫂子也不会太吝啬,冬至现下是过去了,可马上年关将至,有这一百元,想必能过个像样的年。

没准还能给全家人一人裁一身新衣裳。

她觉得这几张纸仿佛霎时间重愈千斤,想推,却本能舍不得。她求助一样看苏锦瑞,豁出去一样想她替自己决定,是留是推,只看她下一刻怎么做而已。苏锦瑞此时却笑而不语了,爱莫能助一般退后一步,饶有兴味看眼前的一切。她的视线太戏谑,叶小姐顿时慌了,她不得不看向一旁的叶大奶奶,小声唤了句:“大嫂……”

叶大奶奶意外地没见钱眼开。她不比叶小姐,苏锦瑞话里话外的意思,没人比她更清楚。她恼怒,想娘家夫家,多少都曾富裕过,眼下光景是大不如前了,可她在叶家,那也是响当当的叶大奶奶,怎容一个小丫头话里话外奚落?可她又不能真个发作,说到底,只一个穷字,便令人要折了腰。

叶大奶奶将小姑手里的纸钞结了过去,她的手又凉又湿,透着不知所以,可她脸上却堆上分外刻意的笑,笑声尖利:“呦,这可怎么好意思,大小姐也太客气,哪有你给我小姑见面礼的道理。”

“谁让我比叶小姐长两岁,就倚老卖老了。”苏锦瑞俏皮地说,仿佛还嫌不够似的,又凑近叶大奶奶那,仿佛要密谈,声音却不小,“少奶奶可莫要推了,你们一家由北边返乡,这一路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捱了多少苦呢。可怜哦,这点钱又不多,拿着吧,就当我一个心意。这年头家家都有些不好说出口的难处,我虽年轻,却也是晓得些人间疾苦的,少奶奶就当成全我,让我也学一下家中长辈乐善好施一回……哎呦对不住,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您别多心。”

叶大奶奶听得柳眉倒竖,脾气一上来正要不管不顾了,却听叶棠喝了一声:“行了!”

他是练过武的人,这一下气运丹田,声若沉钟,又压着怒火,震得人人耳朵发晕。苏锦瑞吓得心里砰砰直跳,眼见叶棠黑着脸大踏步走来,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会她身边只有阿秀女一个,而叶棠可是个身板粗壮,瞧着就像个做苦力的,真要干点什么,她哪里是对手?

苏锦瑞这才晓得怕了,她后悔适才不该画蛇添足加最后那俩句,意图太明显,以至于激怒了叶棠。事到如今,她可不能退后,只好睁大眼强撑着,假笑说:“叶二少,我这人少应酬,不懂说话的,如果有哪句话不对,您可别跟我计较……”

叶棠冷冰冰盯着她,道:“苏大小姐要还不会说话,这省城大概没人敢说自己能说会道。大嫂,钱拿过来。”

叶大奶奶脸上神色不定,叶棠冷冷瞥了她一眼,她撇了嘴,泄愤地将纸钞往他手里重重一塞。

叶棠两根指头捏着那几张纸钞,又慢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连纸钞一道,随手丢到阿秀女怀里,阿秀女哎呦一声伸手接了,接过手才发现不知该不该接,又看向苏锦瑞,等着她拿主意。

苏锦瑞不知哪来的勇气,挺着下巴问:“叶二少这是什么意思?”

叶棠冷笑道:“抱歉,我叶家没乱给人见面礼的规矩,可家风庭训讲究主随客便,苏大小姐今日莅临寒舍,赠我妹妹一百元做见面礼,我是她兄长,自然要替她回礼。我又比你痴长两岁,回礼数额总不好跟你齐平,自然要比你给的多。只是我叶家祖上虽为商贾,然却爱教导子孙后代耕读传家,得势时莫要仗势欺人,失势时莫要怨天尤人。因此我便在你之见面礼基础上只添多一块钱,这一块钱,既是讲规矩,也是讲人情,更是讲祖训。苏大小姐可千万请收好。”

他说罢,拍了拍双边衣袖,漫不经意地道:“天色不早,两位请回吧。若叫不到车,我去帮你们叫。”

苏锦瑞被他适才一席话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正憋着气还没找回场子,这会人家又下逐客令了。她怒道:“叶二少说的话好奇怪,莫非你家租的屋子连带楼下门檐?怎的我走不走,倒劳你挂心。”

叶棠逼近一步,苏锦瑞吓得忙退了一步,待发觉自己退了,又不甘心,反而要再往前,只是她尚未动作,已听叶棠压着嗓子:“趁着我没发火,赶紧走,不然信不信我动手轰你?”

他口气中的威胁意味强烈,令苏锦瑞觉出一丝真正的恐惧。她几乎立即扯了裙子转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阿秀女,回头道:“走啦。”

阿秀女三步作两步跟上,把伞重打开罩到她头上,苏锦瑞深吸一口气,停了脚步,再度回头,却又是那个假模假式明媚鲜妍的大小姐:“叶二少,大家既然有误会,又不愿解开,不若就这样吧,平日若无事,你我还是莫要相见的好,以免引发口舌,有伤体面,您说呢?”

叶棠面无表情点头:“求之不得。”

“我祖父对叶二少可是赏识有加,叶二少这么知礼讲规矩的人,个中分寸,想必晓得如何拿捏。”

叶棠转身看也不看她:“无需多言,慢走不送。”

“那好。”苏锦瑞抿嘴一笑,酒窝浅浅,“那叶少奶奶、叶小姐,告辞了。”

说完,她如自熟人家做客回去那般,颔首示意,再转身款款步入雨中,阿秀女紧随其后。

☆、东楼

七 东楼

苏家大屋东西两栋楼,东楼住的是大房,西楼住的是二房三房,中间夹着狭长逼仄的堂屋,再到后园小楼流水。整座府邸建筑格局取的仍然是四平八稳,子孙延绵之意,然进去一看,却能发觉西楼比东楼宽敞,里头格局也更复杂。楼中楼、阁中阁,厢房之内又有厢房,阁楼之内又有阁楼,为将苏二老爷、苏三老爷众多的妻妾子嗣、仆佣老妈子安置进去,煞费了苦心。

人口一多,西楼主楼便住不下,就得往外想办法。于是苏家人又挨着主楼修了夹巷,夹巷开了门,隔墙之外又盖了一溜平房,推开门固然一间间低矮,开了窗却被主楼挡了光,白天也昏暗,又底层接地气,一遇梅雨季节便潮湿。然而这里毕竟仍是苏宅的一部分,干净得来又井然有序,能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