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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22)

“我一片孝心,老太爷怎么会拦着儿孙尽孝呢,这可是我省吃俭用拿自家私房钱请来的人,老太爷高兴着呢。”苏锦瑞笑眯眯地把那丫头往前推了一步,“来,快见过大老爷。”

那丫头怯生生地上前鞠躬,脑后的油亮长辫子一下顺着瘦削的肩滑到胸前,露出纤巧雪白的一段颈子,声音细若蚊子哼哼:“大老爷好。”

苏大老爷霎时间胸口那根隐约的针又刺了他一下,他不得不定一定神才问:“你是老宋家的大妹,叫什么?”

“巧了,叫金桂。”苏锦瑞笑眯眯地补充,“桂花的桂。”

少女羞怯得头都不抬,苏大老爷看着看着,忽而像被灼伤一般,仓惶掉转视线,不敢多看一眼,他想苦笑,却又想叹息,像是绕了一番轮回,洗练了一番生死,本以为自在俯仰天地之间了,却原来不过仍在方寸之地。

他如同十余年前在妻子病榻前断然离去那般,再度转身就走,似乎怕慢一步,身后就有浓郁到令人喘气不过来的压抑尖叫咒骂扑上来,那如花美貌,那似水流年,顷刻间便会化作烈火。迈出两步,他猛然回过神来,妻子早已死了,他想,她早已死了多年。

苏大老爷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长女,苏锦瑞立在不远处,大眼睛中似乎有疑惑,也有不安,她像是个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小女孩,捏着袖口忐忑着。在她身边,有同样忐忑的另一个少女,在他回头的瞬间,她来不及垂下头,一张秀美的脸庞无遮无挡。

分明是那般未经风雨,纯净无垢。

那些前尘往事,又与她们有何相干呢?

大老爷慢慢地寻回自己的淡泊从容,寻回他对女人的怜悯宽宥,他对苏锦瑞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把人请来了,就好好招待,莫要传出我们苏家苛待人的传闻。”

“父亲放心,”苏锦瑞挽着宋金桂的胳膊,“金桂就住咱们东楼呢,我亲自给她挑的地方,一应东西都全的。”

“那就好。”大老爷颔首,道,“我出门了,你莫要贪玩,快过年,家里事多,得空你也帮帮你二妈。”

“好的父亲。”

苏大老爷再无话嘱咐,却仍然瞥多了眼宋金桂,捏了捏礼帽的边沿,这才转身离开。

家里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养花女子,似丫鬟又不似丫鬟,似小姐又不似小姐,众人顿时不晓得如何对待,不免敬而远之。又因那面目实在生得娇美,月薪拿得比人多,仆佣一类最忌讳这类与众不同,平日里更是疏远为上。宋金桂来了苏府多日,除了头几天大小姐三天两头来看她,过后渐渐的无人理睬。热水也不晓得在哪拿,热饭也无人给她留,她一开始不明就里,以为新来旁人记不得疏忽了,哪知忍了几日,情况越来越差。次数一多,她渐渐觉出这其中无声的排斥。宋金桂不敢抱怨,只敢暗地里哭,过了两天,再见到阿秀女,就说想收拾东西回家住,往后辛苦些,日日来苏公馆便是了。

阿秀女是什么人,一听就晓得里头有猫腻,回头告诉了苏锦瑞,苏锦瑞亲自过来劝宋金桂,问她:“不是说了,你是我请来的人,吃的用的从我们东楼走吗?”

宋金桂嗫嚅:“我是去东楼领东西的,可东楼的人说了,我属于老太爷园子这边的,不归他们管。”

“那老太爷这边呢?问过了?”

“问过管园子的阿伯,阿伯说,没有人告诉他多添一个人的用度。”

苏锦瑞就笑了,点头说:“是我疏忽,阿秀女,往后金桂就跟我们一道吃饭吧,别被家里其他人添麻烦。”

阿秀女点头,苏锦瑞又软言宽慰了宋金桂两句,险些又把她说出两泡眼泪来。牵扯了许久,终于将她安抚好了。

“就算你是大小姐,也不是这么败家的。”阿秀女跟在她后头忍不住讲,“工钱给得比旁人高,现下吃的用的又单独走你的私账,她到底做多少活啊?一天到晚闲的要死,不就是拿花洒喷喷水的事吗?这点活我做不得?其他人做不得?给我那份工钱,我能顶她两三个。”

苏锦瑞笑了,故意逗她:“那你到底是嫌她不做活白拿钱,还是嫌我没贴你钱?”

“哎呀真个没良心,我是那种人吗?我还不是为你想。你能有多少钱?先头太太留下的存款你又动不得,你能动的,不过是那点零花钱、逢年过节家里长辈给的利是钱,攒了许久,自己都舍不得买双先施百货的新皮鞋,倒舍得一百两百地撒到这些外人身上。那个金桂哦,难道真是金打的?就算她是,也轮不到你往她身上贴钱,还跟你一道吃,你晓得你一天菜金花多少吗?她也配?”

苏锦瑞莫名有些眼眶发热,这家里人人都调侃她有钱,人人故意把她母亲留给她的存款并那点古玩珠宝往高处捧,仿佛汇丰银行存的不是两万块,而是花不尽的金山银山一样。这么多亲朋戚友情愿给她营造一场富贵黄粱梦,却只有这个水上人家出身的自梳女会一语道破这梦有多虚妄不靠谱。只有她会说,大小姐其实穷,也只有她会怕她手缝宽耳根浅,一个不留神,连给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都没有。

这是真替她着想。

她挽住阿秀女的胳膊,凑近了闻她衣服上干净的皂角味,哑声道:“你安心啦,我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你要有分寸,就该照规矩把她丢给公馆里的管家使唤,一应开销全走公账,是归东楼管还是西楼管都不干你的事,这才是分寸,你现在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怎么讲都不听是吧?真是气死我了。”

苏锦瑞微笑着听她唠叨,待她说得差不多了,才低声道:“莫吵啦,都说了我有分寸,你操心什么,等着吧。”

“等什么?”

“等其他人没分寸。”

阿秀女皱眉,一脸困惑,问:“什么意思?”

苏锦瑞戏谑地道:“不告诉你。”

没过多久,阿秀女便晓得这个“没分寸”是个什么意思。

她是宋金桂进了苏公馆定然过得不轻松的,但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苏锦瑞待宋金桂好,她多少是有些醋意的,大小姐从没待一个丫头这么上心,不似请进来做活的,倒似请进来做姐妹的,那哪个能行?规矩是规矩,什么人家的女子,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不是天公地道,毋庸赘言的吗?可看看苏锦瑞对宋金桂,连吃什么都管上了,那宋金桂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这些天全见着了,没看她上了饭桌下筷子都不晓得往哪下么?畏畏缩缩的,这让金桂也看不上。故她受了什么欺负,有时听一耳朵,阿秀女也只作没听见。

再则,每个新来做工的都必须捱过“欺生”这一关。倒不是苏公馆的仆佣们有多坏,而是每个大户人家皆差不多如此,他们伺候的主家不同,这里便分了不同的派别;大户人家又多用熟工,谁由谁介绍而来,谁跟谁是亲戚,家中父母做什么的,这又分了一次;进来以后,各人管的东西,做的事,拿的薪水各不相同,有人是买来的,有人是雇来的,有人是长工,有人是短工,有人油水多,有人清水衙门,又再将人分了一次。层层分下来,越是根基深的行商大户,家里头佣人之间关系便越是错综复杂。比起其他家,苏公馆已经算好的了,至少像阿秀女这样无根无基的自梳女,能凭一股子劲头上门找事做,竟然还能让她呆下来,一呆还呆了十来年,这已说明苏家用人没别的人家那么苛刻。

阿秀女当初才来时,也是从“欺生”中过来的。她一来便被厨房的人骗去熬银耳,水上人家的女子,哪里晓得熬好的银耳该粘稠软糯,哪家会费那么多柴火去慢慢炖成一盅汤?她做出来的银耳汤可想而知。可阿秀女好学,不服输,不怕人笑话,出一次错,下回绝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再犯第二次,就这样渐渐在东楼搏出一个做事仔细妥当的名声,这才会专门被指去伺候大小姐。她大大咧咧,不将吃苦当成苦,从未觉着“欺生”这回事有多严重,顶多便是被欺负顶包,被骗着犯错,要不然残羹冷炙吃两回,难听的话听几次,如此而已,放眼整个苏公馆,哪个做下人的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她忘了人同人却大不同,宋金桂不是她,她当初进府,做的是最寻常的低等帮佣,签的契也不过半年,每月拿几十个铜板,是丢在西楼夹巷那都未必有人瞧得上眼的自梳女,谁耐烦真个来为难她。可宋金桂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宋金桂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她生得好却怯弱,还爱哭,这些落入文人眼中值得怜爱的好处,落在做活的人眼中,却是毫无用处还处处嫌恶的“富人病”。加上苏锦瑞把她捧得太高,一进来就说她不做丫鬟,倒叫什么养花的“顾问”。这个新名词令底下人大多鄙夷,他们不会因为不懂而心生敬意,反而会觉着她一来便担了个虚职而心生不忿,再看她那张脸,简直罪上加罪。

众人原想着大小姐玩闹似的摆这么一尊美人进小花园,过俩天新鲜劲一过,宋金桂就得随园子里的花匠带,好好做回一个养花丫鬟。可没想到不过没吃几顿热饭,她竟然敢把状告到大小姐那,大小姐也是个十指缝隙大开,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竟然就让个妹仔跟她同桌吃饭。这叫多少人暗地里心生不忿,再过两日,连身上的衣裳瞧着都与众不同,原来是大小姐的旧衣服改的,丫鬟们顿时眼热了,按捺不住要当面酸她几句,路过时故意扫她一鞋土,被褥上故意淋水,晒的衣裳故意撞掉到地上让她白忙活。这样的小事层出不穷,不胜其烦,却说不好是谁的过,要的就是让宋金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