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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杂记(6)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

蓝肖没表情的走出来道:“他得了胃癌,是晚期。”

谢珂全身震了下,眼神空茫。

蓝肖又说:“若不是他想亲眼看看你演的《牡丹亭》,在你心里,他早就是个死人了吧?”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曾经为爱情锦上添花的词词句句,如今已成为伤口中火上浇油的盐巴。

自那日后林杉便被蓝肖强行留在医院治疗,谢珂三番几次想要探望,都被果断拒绝。

小小的一扇门,竟然成了阴阳相隔般没办法跨越的障碍。

“天气好多了,你看花都开了。”

这日蓝肖照例来医院探望,先是把汤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便拉开窗帘。

正捧着书看的林杉不禁在阳光中眯起眼睛,长睫毛微微颤抖着,脆弱而又可爱。

果然,外面的世界已是繁花似锦。

蓝肖走回来问:“今天觉得怎么样,好些没?”

因为做化疗的关系,林杉头发变得非常稀少,整日带着个狗熊形状的帽子,好像个大娃娃,他闻言点头:“恩……医生说情况稳定了,下个月可以安排手术。”

“苦了你了,生病最难熬。”蓝肖摸摸他的头。

林杉笑容冰凉:“这叫什么难熬,身体死了也就死了,心死了身体还活着才需要熬。”

蓝肖无奈的沉默。

“为何非要救我,我没钱还你的。”林杉低下头。

“那你等好了替我工作再还好了。”蓝肖弯下腰眨眨眼睛:“在这里几个月闷坏了吧,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世界好像一个精致而又强大的机器,不管少了哪一个零件哪一个人,都能够照常运转。

林杉茫然的走在街边,觉得真是恍如隔世。

“给你,医生说只能喝这个,而且不能喝太多。”蓝肖从咖啡店跑出来,把杯温热的牛奶放在他手里。

林杉讪笑:“以前我讨厌热东西,冬天都在吃冰。”

“所以才把自己折磨出病。”蓝肖弹他的额头:“等病好了再陪你吃冰。”

这般亲切的动作让林杉倍觉不安,转而道:“你干吗也带这个?”

蓝肖摸摸脑袋上的狗熊帽子:“这样大家就不会只看你了。”

林杉没讲话,低下头说:“如果我好不了,如果我哪天死掉了,你会葬我吗?”

蓝肖拒绝:“不会的,不会让你死,不然医药费我管谁要?”

“……好心的陌生人。”林杉叹着气往前走。

蓝肖追上去问:“为什么说我是陌生人?”

林杉尴尬:“因为……就是还不熟悉吧……”

蓝肖歪着头:“怎么才叫熟悉,你的秘密我都知道。”

林杉没办法回答。

不料蓝肖忽然探身亲了他一下,而后露出酒窝:“这样算不算熟悉?”

待到溜溜达达吃过了饭,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蓝肖和医生央求很久才能带林杉出来散心,所以必须送他准时回去治疗,因而从餐厅出来便道:“走吧,你要是听话让身体变好点,就不至于整天被关着。”

林杉点头。

谁知道他们在路边等着打车时,商场外的大屏幕忽然放起了广告,竟是谢珂的新专辑。

已经刻进骨骼的声音令林杉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蓝肖忽然扶住他的肩膀:“好了。”

林杉摇头苦笑。

那个你以为世界上最爱你的人,竟然能狠心将你打死并弃之荒野。

谁说他所承受的恐惧,会比谢珂更少?

“我明白你用心很深,但为何非要让不值得的人占据你所有的空间,那样他觉得你活着你便或者,他觉得你死了,你就真的死了。”蓝肖拍了拍他:“如今他还能体会到活着的好,你却变成行尸走肉,值吗?”

林杉小声说:“不。”

蓝肖又若有深意的说:“若是有谁偏又被你占了整颗心,你活着他便活着,你死了他也死了,你会选择好好活下去吗?”

一年后。

人类是多么善于遗忘的动物。

谢珂知晓林杉并没有过世之后,心中巨大的包袱已然卸掉,加之自己也没有受到控诉惩罚,渐渐便于繁忙的工作中放下了从前的痛苦。

当然这种遗忘多少也有些刻意。

若不是当初合约已签,谢珂甚至不愿再接触蓝肖,不愿再有丝毫难以忍受的联想,所以这天他被叫回来为巡回话剧演出彩排时,态度也是不情不愿。

妆还是曾经的妆,服饰也未有大的更新。

唯一改动较多的剧本放在包里很久了,谢珂却没打起精神翻看。

正当他在化妆间发着呆时,助理编剧忽然敲门进来:“导演叫你去试戏,搭档变了。”

“变了,换成谁?”谢珂起身疑惑。

助理耸耸肩膀:“导演说原来的女主角并不太合适,找了新人来反串杜丽娘,这样也好,更有爆点。”

谢珂已经习惯蓝肖时不时的天马行空,心不在焉的跟着往外走去。

今天戏院的舞台光线格外暗淡。

台下也只坐着蓝肖。

谢珂翻开自己领到的新剧本,写得正是柳梦梅病宿梅花庵,拾到丽娘春容匣,被丽娘游魂所遇之处。

音乐渐渐响起,舞台上装饰的烛光被风熄灭。

谢珂刚刚想念台词,却见一抹优雅而瘦削的身影款款走进,衣衫是白的,脸庞也是雪白的。

他惊得把剧本掉落在地。

配戏的杜丽娘竟然是林杉。

原本那样简单的话卡在喉咙里,半点都吐不出,堵的他五脏六腑都泛痛。

“柳郎,你可信这世间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林杉目光幽幽的瞅着他道:“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妾身鬼魂是也,为痴情一梦,想念而终。”

谢珂不知该如何面对着荒诞的一幕,摇头道:“不、不,你没有死,你不是鬼魂!”

林杉淡笑:“我没有死,那你怕什么?”

谢珂满头冷汗。

林杉朝他走进了几步:“是啊,我没有死,我在你生日的大早晨满身是血的醒在荒山野林,若不是被路过的农民救起,还真就只能还魂了,你终究是不信我,你终究是不爱我。”

谢珂拉住他的胳膊解释说:“小杉,我那时年轻,我真的太害怕了……”

“我也年轻!可我记得你对我的好,我早就拒绝唱片公司的邀约,我拿假合同只是逗一逗你!结果……结果是你狠心痛下毒手,我受了伤你不但不救我,还把我扔掉,你是多么害怕,哪像我铁石心肠,发生这些真开心的要命!”林杉说着便红了眼眶,哽咽道:“我退了学,我在外面流浪,没人质问我的死因,没人提起我的存在,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你宁愿相信鬼神,也不肯好好看看现实,看看你犯的错误。”

谢珂不知该作何回答,只能道:“我对不起你。”

林杉闭上眼睛:“不用道歉,我不在意了。”

谢珂痛苦的问道:“你不在意为何还要来看《牡丹亭》,你还是忘不掉我。”

“我只是不懂,你怎么有勇气演《牡丹亭》,我唱戏给你听的日子,你真的敢回忆起来吗,你这里是不是空的?”林杉按住他的心口,皱眉问道。

谢珂后退半步:“我的确不敢回忆,但也不敢忘记。”

林杉慢慢弯起嘴角:“那你就永远的记住吧,记得你杀死了一个人,一个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别怕,和你配戏的不是我,我只是想见见你,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见你一面,而已。”

话毕,他便垂下手臂,转身缓慢离去了。

谢珂头晕目眩,只觉得自己已被冷汗浸透。

他以为自己是杀人犯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杀了谁。

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变成杀人犯的时候,却才鲜明的意识到自己毁灭了那最鲜活最有生命力的美好。

林杉经过手术之后癌细胞已经锐减,他在后台换下长衫,接着便独自躲到阳台发呆。

刚刚的那翻对话,已经耗尽了他对于过往所有的力气。

其余的,再不想提起。

“你很勇敢。”蓝肖不知何时过来,在背后叹息。

林杉用手接住阳光,笑笑便算回答。

蓝肖问:“为什么不肯演《牡丹亭》,我可以换掉谢珂。”

林杉摇头:“这部戏我已经演了太多年。”

蓝肖小心翼翼的从后面拥住他,轻声问:“那如果我换个剧本,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男主角?”

林杉没有挣脱,只是问:“什么剧本?”

蓝肖握住他的手,拿出枚钻戒。

林杉转身看向他的脸。

蓝肖微笑:“我很有耐心的,找不到适合的人,有的故事就宁愿永远不让它发生。”

林杉眨了眨眼睛,揽住他的脖子叹息:“《牡丹亭》的作者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曾经我可以为一个人死掉,你觉得我用情够深吗?”

蓝肖颔首。

林杉又道:“那我想为另一个人复生,你又觉得如何?”

柔软的阳光静静的倾泻在他的脸庞,却被忽然露出的笑容衬得太暗淡。

蓝肖没有回答,只是垂首深深的吻上这个从痴梦中惊醒的游魂,用戒指将他的无名指牢牢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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