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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72)

长公主将药碗递给江辞舟,说道:“与儿,先把药吃下。”

汤药的气味刺鼻浓烈,江辞舟接在手里,一时没饮,半晌,只道:“我想试试。”

这句话乍听上去没头没尾,可话音落,整个内殿一下子就静了。

殿中除了长公主,还侍立着阿岑、朝天、德荣,与医官。

他们看着江辞舟,谁也没能说出话来。

——“我想试试”。

五年前洗襟台塌,人从陵川送回来,半条命都没了。长公主以泪洗面,德荣与阿岑几人在塌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江辞舟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可他醒着的时候,只睁着眼,沉默着躺在榻上,什么话都听不进。

半月后,大理寺有人来问案,他才第一次出了声,“死了多少人?”

大理寺的官员似为难,说道:“殿下伤势未愈,别的事不宜太往心上去,还是……”

“我问的是,究竟死了多少人?”

后来长公主才从旁人口中听来只言片语——

洗襟台建成那日,温阡不知怎么竟不在,有根支撑楼台的木桩,本来就该在楼台建好时拆除的,工匠们的意思都是拆,于是便有人请小昭王拿主意。

雨太大了,滂沱迷离,是小昭王立在柏杨山下,说:“拆吧。”

……

大理寺的官员不敢抗命,只好道:“死了许多,有名在册的,大约百余吧,翰林的张正清、余嵩明,还有随殿下同去的江家小爷,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有一些陷在山里,没法挖……怕有疫情,只好放了把火……”

江辞舟闭上眼。

他在昭允殿养伤,伤势反反复复,直到一年后才略微好转。

这一年时间,他数度撑着踏出昭允殿,想去问问舅父怎样了,朝野怎样了,那些亡故的人怎样了,数度被殿外浓烈的阳光逼退回来。

他仿佛失了一半魂魄在洗襟台暗无天日的废墟里,抬目不能见光。

后来有一日,他看到搁在柜阁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是那个真正的江小爷给他的,当时他还玩笑说:“殿下与我年纪差不多,身形也这样像,带上面具,殿下便成了我。”

小昭王指着面具,对德荣道:“把它给我。”

“我想试试。”他说。

当年的洗襟台下,谢容与和江辞舟,只活下来了一个人。

可一张面具带久了,便摘不下来了,江辞舟死了,于是自那以后,谢容与就成了江辞舟。

而无论活下来的是谁,他想继续如常人一般活着,只能是江辞舟。

-

江辞舟将药饮尽,探手拿回搁在柜阁的面具,没头没尾地又说,“试过了,还是做江辞舟痛快。”

阿岑正取了亲王的玄色滚绛紫边大袖曲领朝服,听了这话,将朝服搁回,换成他平日在外行走的常服。

江辞舟起身更衣。

朦胧的灯色里,他的脸一点瑕疵也无,眸色清浅,沉静温柔,眼尾却是凛冽的,凌厉而不失锋芒。

先帝在时,阿岑在先皇后身边伺候,先皇后去了,阿岑满了二十二,去了长公主府上,后来又随长公主回到深宫。

兜兜转转数十年,宫里宫外的清贵人才,阿岑几乎见了个齐全。

却没见过小昭王这样的。

长得这样好,这些年却活在一张面具之下,锦衣夜行,实在是可惜了。

江辞舟换好衣衫,跟荣华长公主请辞,说道:“耽搁了三日,外头还有许多事务急需料理,机不可失,待过两日,清执再进宫跟母亲请安。”

长公主见他要走,唤道:“与儿。”

她端坐于内殿,问道:“你真的成亲了?”

其实江辞舟写信跟崔家议亲,是征求过长公主同意的。

彼时章鹤书拟旨重建洗襟台,朝中风声不平,洗襟台之祸恐会殃及岳州崔家,小昭王念及与崔原义的旧情,想借着江家的婚约,救崔氏族人一命——崔芝芸如果做了江家儿媳,朝廷也不会枉杀崔弘义了。

而长公主之所以有此一问,乃是因为江辞舟承诺,待娶回崔芝芸,便跟她说明假夫妻的实情,并把她送去大慈恩寺,由长公主暂护。

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竟未见他将人送来。

江辞舟默了一下,撩袍在殿中重新坐下,“当年洗襟台塌,温阡与手下八名工匠皆是冤屈,我的确没想着成亲,写信议亲,只是为了帮助故友亲人,没想到……”

“没想到?”

“没想到嫁过来的不是崔芝芸,是崔原义之女,崔青唯。”

江辞舟斟酌了一下道:“崔原义有一小女,这我是知道的,可洗襟台快要建成时,他家小女病入膏肓,说是已没几日可活。崔原义后来没死在洗襟台下,正是因为回去为他的小女奔丧,按说他这小女早该没了,眼下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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