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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嫡(392)

燕追身上盔甲还未取,走动间发出‘铿铿’的声响,程济见他进来,便跪了下去:“殿下,皇上病危,急召您入宫。”

紫宸宫里,几位大臣正在外待命,杜玄臻手捧写好的诏书,上面已经盖了大印。

燕追入宫之时,嘉安帝情况已经很是严重了,宫人内侍跪在两侧,殿中静寂无声。

“三郎……”

嘉安帝脸色腊黄,简直让人不敢想像,昨日之时,他仍冷静的坐在案前,处理公事。

“容涂英已死,容氏一族已经伏诛。”

与之牵连的大小世族俱都遭受连累,洛阳被燕追攻破之后,长公主闻讯得知,此时早早便跪在了宫外,等着皇帝开恩。

今夜之后,洛阳城会血流成河。

“天亮之时,你来做主……”嘉安帝强撑身体,将话说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朕将大唐江山,交到你的手上,也,也,也不算没了这份家业……”他咳了两声,殿外黄一兴等人随着皇帝的咳嗽,也是提心吊胆的:“当,当日,太祖为朕打下,这份足以传承后世的家业,只是,只是希望为,为儿孙积攒,咳咳……咳……”

燕追跪在床榻之前,腰背挺得笔直。

“如今,朕不负太祖,期盼,将这份家业,传到我的儿子手里……”嘉安帝此时每说一个字,便费力的喘息上一阵,他像是急于要交待后事,“朕去之前,下令斩杀一干乱党。”

他伸出手来,燕追抿着嘴唇,将手伸了过去,嘉安帝死死将他握住:“由你,由你大赦天下,施以恩德!”皇帝瞪大了眼,说话逐渐有些吃力:“你,仁君之名!”他说完这话,又是咳了两声,每咳一下,带了些血的唾沫便从口腔、鼻孔间喷出来。

他在被乱党挟持之时,虽说没有死于乱党之手,但侍卫在将他推倒在地时,用力过猛,摔折了他的肋骨,已经损及心肺。

太医署的人赶来时,发现这样的情况简直吓得六神无主了。

嘉安帝的身体原本便不大好,历经此事,他不急于休养,却要先将正事处理完,强撑身体颁布诏旨,一番劳累大损心神,此时只是吊着口气,在交待大事。

此时每咳一声,身体中便如遭人用力抓扯五脏六腑,疼痛入骨。

“朝内之中,你有姚释,武将之外,有郭家全力效忠于你……”

嘉安帝脑袋垂落在一旁,几缕鲜血从他鼻孔中淌了出来,他却无力伸手拂去:“郭家,郭家对你,感恩戴德……数代必会以死,为你效力……”

当日郭家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燕追在那样的时候,向郭家伸以援手,酉阳王府数代必会誓死效忠于燕追。

文臣之中,朝党上居心叵测者已经尽数被嘉安帝钓了出来,其余人等,都是燕追心腹底细。

又有足智多谋的姚释在他身边,当初嘉安帝允儿子建立文学馆,他网罗了很大一批人才,这些将来随着燕追登基,都是他的心腹手下,听命于他的。

武将之中,除了郭家,还有远在幽州的戚绍,有当初他在军中几年留下的根底。

“天下世族,仅剩四姓……”

嘉安帝提及四姓,精神一振,强将头抬起来:“谢家盘据江洲,却识时务,需徐徐图之……可是祝、阴二氏,一个有马,一个掌兵器盔甲,不可久留。”

他喘息了几声,鼻孔中血流得更急,每喘一口气,似是牵动了身体内的伤口,脸颊上的肉不停颤抖,眼中现痛苦之色:“但,但是,崔氏最弱,朕曾教你,要除这四姓,先,先弱而后难……”

燕追沉默着,任由皇帝的手逐渐将他握紧。

第五百九十八章 功过

燕追想起年幼之时,嘉安帝也曾牵过他的手的,只是那时的皇帝正处于年富力强的年纪,强大而高高在上,掌握他时力量丰足,哪如现在,手心冰凉滑腻,手背上肌肤松弛,纹理极深,试图紧握他的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朕,朕这一生,是非对错,留待他人去评……”

嘉安帝忍了痛楚,外间黄一兴带着哭音道:

“大家,九,九皇子等着您的召见。”

嘉安帝却恍若未闻,问起傅明华。

“我进宫之时,孩子已经出生,等您赐名。”

燕追紧抿着唇,看着嘉安帝手背,目光越发幽深。

嘉安帝精神一振,他又道:“此时已经着人抱往宫中了。”

听了燕追这话,嘉安帝长长的舒了口气,鼻翼处鲜血似是连成了丝,直往领口下滴落。

皇帝轻轻的点头,他精气神并不丰足,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做来都似是万分吃力了。

“只愿吾儿,长命百岁,无灾无忧……”

他嘴里轻声的念着这几句话,也不知是感念当初太后那对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还是此时他爱子之心。

兴许两者都有,只是此时他为儿子步步安排,恶名加身,却甘之若怡,没有半点儿不愿与不舍,才能更深的体会那种父子爱子之情。

那种恨不能舍弃一切,声名地位皆如浮云,只想将最好的交到儿子手中的心情。

“先帝曾说,”嘉安帝喘息着,忍了剧痛,急促的呼吸间,鼻孔旁已经有些凝固的血块随他的呼吸而晃动,他忍了又忍,挨过了一波痛苦的折磨,才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他将燕追手捉得更紧:“当时朕尚年少,不懂其中深意,如今,如今方才明白。”

父母总是为了孩子,只可惜他太任性,没有顾及上母亲。

“朕……”他似是还有话说,眼睛望着燕追,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长叹了口气,将儿子的手放开,闭了闭眼睛:“让他们进来吧。”

燕追神情复杂,看了皇帝一眼,退开一些。

外头燕骥赶了进来,眼中还含着泪。

这一年中,对于燕骥来说并不好过,他先是失去了疼惜他的太后,昨夜又失去了母亲,如今嘉安帝气若游丝,怕是连父亲也要失去了。

他有些惶恐不安的去寻燕追的身影,在看到同母兄长的那一刻,燕骥才心中好受了些。

“朕出生于乱世之中,建元年初受封太子,自建元年末登基以来,严于克己,唯恐有负先帝所托……”

他缓缓开口,脸色比之方才越发难看了许多。

杜玄臻手握着笔,飞快在折子上书写。

门下省所属之下起居郎也在记录着帝皇之言,一时间只听得笔在纸上‘沙沙’的游走,燕追跪在一旁,神情严肃。

“……平兴元府简氏之乱、安吐蕃、灭突厥,收复回纥。朝中容氏一党把持朝政……”

嘉安帝声音嘶哑,说着生平功过。

黄一兴心中酸楚,皇帝怕是已经有预感了,所以此时才像是在交待后事一般。

普通人家里,长辈身体有恙,儿孙环绕床榻,又有谁会如这位天下至尊一般,将死到临头,却仍在为家国大事而担忧。

“如今容涂英已经伏诛,其余容氏族人及其朋党,俱都交由皇太子发落。朕有九子,除废王燕信,皇长子资质平庸,封为卫王,次子……”皇帝强打精神,话说了一半,脸色便越发难看,数次险些语不成调,他狠狠咬了口舌尖,想使自己思绪清明,可不知为何,牙齿脸颊却似已经不听自己使唤,费了极大功夫,也不知舌尖咬烂没有。

他的嘴里全是血腥气,黄一兴上前服侍着他,将他脸颊鼻侧的血迹擦拭干净了,嘉安帝接着才道:“燕骥,乃朕之第九子,醇谨夙称,恪勤益懋,皇妣在世时,曾尽孝于膝前,孝行成于天性,仪度从容,朕,授以册宝,封为齐王,永袭勿替,封地辽东郡内沈州,来年二月,前往,前往沈州封地之中,不受诏不得入洛阳。”

燕骥一听这话,强忍着眼泪没有哭出声来,却是有些惶恐不安的看了燕追一眼。

“皇太子追,朕之三子,大孝通神,自天生德……文武百官、众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江山社稷,不可一日无主。皇太子于枢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耽误。寻常闲事,各司其职便是……”

宫中宫人、内侍一听这话,都低垂下头轻轻的抹着眼泪。

燕追脸颊越发紧绷,看着嘉安帝平静的交待后事,嘴唇抿得更紧。

“朝中文武,三品以上,并三日朝哺哭临,十五举音,事毕便出……”

嘉安帝强忍痛楚,话说得越多,语气便越轻了。

他嘴皮上沾着的血迹渐干,声音越来越细:

“在任官人,在各自任所,举哀三日即可……”

杜玄臻等人奋笔疾书,唯恐记漏了字句。

嘉安帝交待完后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神一亮,目光在人群中穿棱,似是在寻找着。

燕追直起身来,跪在地上挪了几步,嘉安帝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挥舞,在儿子的手伸过来时,他牢牢握住,迭声的问:“昭儿来了没有?”

众人都当皇帝已经进入弥留之际,怕是糊涂了。

皇室之中,又哪来什么叫‘昭儿’的?

燕追却想起之前自己说过,请皇帝为刚出生的儿子赐名,他说之时,压根儿没有想过皇帝会真的为儿子起名。

他的情况已经这样严重。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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