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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几万里(100)

众人哄笑。

从坐下来开始就没什么存在感的温鸣也配合地笑了笑,不经意间对上谢琢的视线,他轻轻颔首,算是见礼,没敢有多余的表示——

想来,若是被别人知道谢侍读给过他药丸,还替他请过大夫,可能会给谢侍读添麻烦。

方彦端起一杯酒敬向谢琢:“祭酒曾特意去要来了谢侍读在殿试中的策论文章,还说谢侍读的文章,切入点格外独到,又言之有序,璧坐玑驰,徜徉恣肆,让我们认真传阅研读,若能学得三分,此次的科举便不在话下!”

十九岁高中探花,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世出的才俊,方彦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谢琢神情不见自傲,以茶代酒:“祭酒谬赞了。”

一番寒暄后,谢琢入座,方彦则坐到他右手边,聊起经学文章。

盛浩元此次的目标本就不是方彦,见方彦找上了谢琢,正好省心,便端着酒杯,去跟同方彦一起来的人聊了起来。

温鸣坐在角落里,很少和人交谈,更没有去结交的心思。

他很清楚,盛浩元把他叫过来,不过是想让他看看,连太学中极有声名的方彦都对他恭敬有加,而他温鸣不过一个两次科考都榜上无名的穷书生,有什么资格驳他的面子?

不过当温鸣看见盛浩元同人相谈甚欢的一幕时,他突然像是坠入冰窖,浑身发冷。

盛浩元仿佛一个烂了心肠的猎人,不断搜寻着猎物,让猎物落进自己的陷阱后,就在一旁笑眼看着猎物死命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动,不得不放下一切坚守的东西,匍匐在地,向他乞食。

他能看得出,正在和盛浩元聊天的那个人,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隐蔽处还有针线的痕迹,手掌上除开握笔的地方,也布着硬茧,但说起科考,眼中却熠熠有光。

这一刹那,他隐约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不知此人家中是否也有头发花白的父母整日为生计奔忙,节衣缩食,是否有妻子省吃俭用,病了都舍不得买药,只为替他筹措笔墨,相信他一定能高中。

温鸣袖口下的手缓缓握成了拳,连指甲陷进了掌心中也不自知。

天色渐晚,众人在玉津园门口作别,盛浩元将人都送走后,对今日文会的收获还算满意。

他见谢琢还在,关切道:“怎么不见延龄的马车?”

谢琢手拢在文士服的宽袖中,不急不躁:“不碍事,我在这里等等,盛兄事务繁忙,不要耽搁了,先走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盛浩元往马车所在的位置走去,朝车夫使了个眼色。

很快,车夫深深弓着背,慌张道:“小的该死,忘记带马凳了,是小的疏忽了……”

盛浩元皱眉,斥了一句:“怎么做事的?”

车夫抬起头,犯愁道:“是小的的错,车架太高,主子想踏上去不方便,若主子不嫌弃,可以踩着小的的背上去。”

盛浩元没有立刻答应。

反而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么。

站在几步外的温鸣将这情形看得清楚,对话也听得清楚,甚至能看出车夫拙劣的演技。

可看出来了又如何?

盛浩元要的,只是他的一个表态。

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这一刹,温鸣没有想别的,他只是认真算了算,今天十二月十一,制科开考在十二月二十六,还有十四天。

只有十四天了。

就算这会让他一脚踏入另一个泥沼。

一瞬的怔神后,温鸣朝马车的位置走了几步,嗓音干涩道:“若盛兄不介意,”虽然心里已经做了决定,但真正说出这句话时,温鸣的嗓音还是颤个不停,他顿了片刻,才把话说完,“可以将温某做为登车的脚踏。”

当膝盖砸到地上的那一刻,温鸣甚至恍惚间觉得,能够参加制科、能够展现出自己的真才实学、能够以多年所学为百姓立命,都不是他本该得的,而是盛浩元赏赐的、松开指缝漏下来的机会,需要他折去傲骨、剥下尊严才触得到。

可是,这明明如此荒谬!

如此……荒谬。

盛浩元没有真的踩上去,反而表情震惊,作势要去扶:“温兄,你这是做什么?温兄这般,是陷我于不义啊,若今日之事传了出去,说我盛某以人力为畜,我该如何自处!”

踩着人的肩膀上车,怎么会有看着一个傲骨铮铮的人亲自跪在地上,自请当他的马前奴有意思?

温鸣隔了几息才抬起头,视线有些涣散:“是温某擅做主张,让盛兄难做了。”

他起身时,人有些晃,退后了半步才站稳,还不忘再次向盛浩元道歉。

等盛浩元的马车驶离后,温鸣站原地没有动,玉津园门口空空荡荡,无人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