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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几万里(27)

谢琢语速和平时一般,不快不慢,接着道,“因为不知道陆将军话里说的‘伯平’是谁,恰好话里又提了九年前,所以我就想翻翻咸宁九年的《起居注》。不想随便翻了一页,就正好看到了盛待诏的名字,一时好奇,看入了迷。”

“原来是这样。”盛浩元笑道,“‘伯平’就是谢贼的字,如今也只有陆将军毫不避讳,能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谢琢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陆将军与谢贼是至交好友,陛下当初认识陆将军,还是由谢贼引见的。”盛浩元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说。结束谈话时,又仿若不经意般询问,“同僚这么久,还没有问过,延龄是哪里人?”

“我出身宣州清源。”

“家人都在清源?”一边问,盛浩元一边伸手拿过十八年的书册,翻到了谢琢提起的那一处——一字不差。

谢琢眼神黯淡了两分:“清源在咸宁七年,起过时疫,家中父母在那场疫病中相继离世,不过留下了薄产,延龄又幸得忠仆照料,才不至早夭。”

盛浩元不免唏嘘:“是我莽撞了,不料延龄身世如此坎坷。”

说着,顺手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心想,应该是他多心了。虽然都姓谢,但谢衡祖籍并非宣州清源。另外,如果是谢氏余孽,断不会大大方方地依旧用这个姓氏,还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况且时间太短,他来之前,谢琢确是在看咸宁十八年那一册才对,否则无法将内容记这么详细。

他不知道,谢琢几乎过目不忘,

在史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色渐暗,盛浩元家中有事,先一步离开。

除了守在门口的老内监外,馆内只有谢琢一人。

铺开一张空白宣纸,谢琢耐心地洗干净笔,重新磨了墨。都准备好后,他才提笔蘸墨,在纸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个名字——

杨敬尧,罗常,徐伯明……

以及,盛浩元。

写完,他搁下笔,用湿绢反复擦拭手指,像是只写下这些名字,就脏了手一般。

一连多日,谢琢都坐在史馆誊写,直到休沐日前一天,才将所需内容抄录完毕。

宫门口,葛武一见自家公子缓步走出,立刻迎了上去。

他知道这几天谢琢精神都很差,时常出神,晚上总会惊醒好几次,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等谢琢踩着马凳上车,他小心提议:“公子,要不要去一趟千秋馆找宋大夫看看?”

谢琢摆摆手:“不必,我自己知道。”说完,低低咳了两声。

葛武口拙,不知道该怎么劝,没办法,只好闭了嘴。忍不住想,要是有个人能管管公子就好了。

半夜,谢琢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他好像发着烧,额头滚烫,但浑身冰凉,很快,他听见母亲的侍女寒枝去找押解的差役求一碗热水,其中一个差役很快应下,脚底碾着雪的声音逐渐靠近。

随即,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强行撬开了他的嘴,灌进了一碗滚烫的热水。

他当即挣扎着吐了出来,嘴里仿佛燃着一把火。

差役一把将他狠狠甩开,咒骂了一句“兔崽子不识好歹!给你水还不喝了?”

就在他蜷缩在地上,喘着气,竭力抓起地面上的雪,一把一把往自己嘴里塞时,远远传来寒枝尽力压抑的哭声和几个差役的污言碎语。

睁开眼来,是床帐模糊的影子,谢琢出了会儿神,等促急的心跳缓下去,他才披衣起身,没有点灯,轻轻推开卧房的门,站到了院子里。

夜露已重,天边尚未亮起,风吹得他汗湿的脊背发冷。

他想,他的命,是靠血和人命填起来的。

阿瓷早已死在了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我只是索命的鬼。

转身回房时,看见盛在白瓷碟里的蜜煎雕花,表面的糖已经有些化了,没有初时那么好看。

谢琢想扔掉。

端起瓷碟,许久,他用指尖蘸了点糖渍,舌尖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很甜。

是他甚少尝到的滋味。

又重新将白瓷碟放了回去。

第11章 第十一万里

第二天是休沐日,直到辰时都没看见自家公子从卧房出来,葛武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站到卧房门前,敲了敲门:“公子可醒了?”

没有回应。

越想越不放心,自家公子独自昏迷在卧房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葛武朝里面大声说了句“公子,我开门了”,这才推开了房门。

等他走到床边,就看见谢琢眼尾烧得绯红,满头都是细汗,像是在梦魇。心里一跳,葛武当即转身,朝千秋馆跑去。

半个时辰后,宋大夫喘着气走进卧房,伸手探了探谢琢的额头:“怎么这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