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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几万里(94)

早在十一年前,他就再没有想过“以后”。

十二月初一,离制科开考还有二十四天。

温鸣背着一箱书,从城外的普宁寺进了洛京内城,先去找书铺交了这几日抄好的书,得了“字体工整,抄书抄得又快错误又少”的夸赞。拿到交付的银钱后,温鸣去了千秋馆。

他计划把手里的经卷抄完,制科开考前,就再不接别的抄书的活计了,专心看书备考。

寺里方丈得知他要参加制科,还特意告诉他,冬日里,凉水就冷馒头吃了容易腹痛,寺中清贫,但厨房一直都有热水,可以随时取用,好歹能将冷馒头泡软了再吃。

温鸣想,虽然世间污浊,但终归还是能寻到些许善意。

到了千秋馆,药童领他去了百子柜前,按照方子开始抓药。没一会儿,药童挠挠头,歉意道:“这位公子,有味药柜子里的用完了,我先把别的药抓好,最后那一味我去库房里取,劳烦稍等。”

温鸣点头,客气回答:“没关系,我不急的。”

在等待的间隙里,温鸣将无定河的走势以及沿途两岸的环境、水文状况、土质等,全都在脑子里默了一遍。甚至手指随便在空气中勾画出的,都是无定河在舆图上的线条,每一个细小的曲折、河流每一处拐弯,烂熟于心。

他想,他不需要别的,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展示他这么多年所学所思的机会。

这时,门外传来了耳熟的声音。

“盛兄,千秋馆的那个什么药膏真这么管用?”

台阶前,盛浩元点头:“阁老为国事操劳,常常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做小辈的,要上心些才行。”

徐伯明没有儿子,正妻生了一个嫡女,另外还有四个庶出的女儿,全都记在正妻的名下。

嫡女嫁给了二皇子,另两个女婿和盛浩元经历相似,不过都已经从翰林院升迁,一个去了吏部,一个去了刑部。最小的女儿尚未及笄,还在相看人家。

盛浩元很清楚,他与这两个连襟都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在徐伯明眼中,谁更有用,谁就能得到徐家更多的支持,谁就能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吴祯不解:“那你派个小厮来买不就行了,还非要亲自来一趟。”

盛浩元只笑不语。

若他不亲自来买,怎么能表现出他的孝心?

两人踏进千秋馆,抬眼便看见了坐着等候的温鸣。对视一眼后,吴祯摆出笑容,主动招呼道:“这不是温兄吗?真巧!”

温鸣躲避不及,只好站起来施礼:“盛兄,吴兄。”

盛浩元拱了拱手,关切道:“温兄可是身体不适?”

温鸣自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也绝口不提妻子的病,只道:“昨夜误饮了生水,有些腹痛,所以来找大夫看看。”

“原来是这样,吴某还以为温兄身体不适,是我俩没照顾周到的过错。”吴祯看了看摆在药台上的药材,只用纸垫着,还没有拿细麻绳绑紧包好,他伸手抓了一小撮,“不是说温兄家贫吗,竟然看得起大夫买得起药。”

温鸣谨慎地没有接话。

站直身时,吴祯的宽袖一拂一碰,将纸上摆着的药材通通掀到了地上。他惊讶后,又懊恼道:“怪我怪我,不小心把温兄的药洒了一地,要不我花钱替温兄再买一副药?”

温鸣垂着眼,低声拒绝:“不用吴兄破费,药洒了,我可以捡起来,都还能用,不影响药效。”

说着,他半跪在地上,将地上的药材一点一点往回捡。

从上往下看,他的背躬得极深,很是谦卑。

但这种谦卑是不够的。

吴祯穿着绣金线的硬底履,重重地踩在温鸣捡药的手背上,笑着重复道:“温兄是没听明白吗?我说,我要替温兄再买一副药,温兄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难道真的就跟狗一样听不懂人话了?”

里间,宋大夫听了全程,他气冲冲地低声道:“这礼部尚书的儿子莫非脑子不太好?别人都说不用了,他非要强迫人!”

今日是休沐,谢琢一身文士服,倚着木柱,放低声音:“抓不抓药无所谓,吴祯和盛浩元要的是温鸣唯他们的命令是从,任他们折辱打压不生反抗之心,听他们的摆布,所以,怎容得下温鸣的拒绝。”

同样,在右手背被吴祯的脚碾得青紫、连骨头都在作痛时,温鸣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还有二十几天就是制科考试,他的右手不能受伤。

想到这里,温鸣忍着痛,哑声道:“好。”

吴祯冷笑:“你说什么?”

温鸣闭了闭眼睛:“我说……谢吴兄替我买药,日后,温某必定报答。”

“原来说的是这个,”吴祯慢条斯理地收回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拍了拍靴面,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又故作惊讶,“温兄怎么额头上全是汗?快起来啊,地上可不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