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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中禽(173)+番外

作者: 一枝安 阅读记录

在亲眼看到郁白的那一瞬间,他愈发明白了,梦中所闻并非虚妄,而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

那是预言。

小将军进京的第一夜,没有住在御赐的将军府,而是宿在了皇帝的乾安殿。

“夜深了。”赵钧半卧在榻上,对旁边之人道,“睡吧。”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人要做什么。郁白渐渐有些看不清纸上的文字,沉默片刻,顺从地坐到了床榻外沿。

“你要在这坐一晚上吗——朕又不会吃了你。”赵钧轻笑一声,“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郁白竟也伸手搭在了他掌心中:“从前没有期望,自然什么也不怕。”

那只手是温热柔软的,关节处有薄薄的茧子,是多年习武所致,兼具了力量和柔和。赵钧拇指的指尖慢慢拂过郁白的手背,低声问询:“那如今呢?”

“如今我找到了长姐,有喜欢的生活,自然唯恐陛下将其摧毁,所以不得不顺服。”郁白侧头凝望着他,眸光安静,像是无风的冬夜中飘落的一片雪,“或许,还在期望陛下昔年所为只是一念之差,齐昭仍是当初的君子,我的至交。”

幔帐外,烛影绰绰。

赵钧忽而轻声问道:“你肩膀上的伤,好了吗?”

郁白道:“陛下已经问过了。”

不止是在殿堂上,也是在藏着私心的圣旨中。

那似乎永远不懂得真心为何物的皇帝,在一张布帛上写下简单的问候,想将这份问候带到千里之外的江南,问候那远在千里之外却常常午夜入梦的少年。

然而临出发了,他却又送不出去了,心烦意乱地将那布帛揉了许多遍,每一道褶皱都意味着那不为人知的纠结和徘徊。

赵钧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我想听你亲口说。

于是郁白看着他的眼睛,道:“还疼着。”

赵钧久久凝视着郁白,郁白也并不躲闪地接受他的目光——这一刻,他们是平等的。

这份平等,不是君主和臣子间的平等,也不是身份悬殊的朋友之间的平等。他只是那个怀着一点逗弄心思的齐昭,而他也只是那个对长安满是好奇的十七岁少年,两人相逢,便就这样携手走在了小城巷道上。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两年久别。

只是久别重逢的故人,在这条出路的尽头,给予对方一个终结般的安慰。

不知是谁写过,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良久,赵钧伸手抱住了郁白。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只是故人。

镜面一闪,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赵钧却还出神般望着它。

不照古今未来时,它便只是一面普通的琉璃镜,镜中映出的是他和郁白的面容。在这段漫长的观看中,他们两人已经悄然依偎在了一起,像是冰封的山中抱团取暖的两只野狐狸,各自把灰色的尾巴盖在对方身上。

郁白忽而问:“想什么呢?”

赵钧竟然结巴了一下:“没……没想什么。”

郁白挑了挑眉,明显是不相信。

赵钧伪装失败,却也不敢转头看郁白的神色,只能定定地注视着镜中之人的眼睛。

良久,在看到那人的面色逐渐危险之后,终于犹疑着问出了口:“阿白,你同我在一起,真的是出自本心吗?”

他清晰地看到镜中之人的面色渐渐冷淡下来,却想不出办法补救。

不同于镜中的结局,此时的郁白真真正正留在了他的身边。他原本是应当感到庆幸和满足的,然而不知为何,心中却一阵一阵的茫然。

这份茫然,在他看到郁白迎风立在城墙上、召集城内人马杀敌时,便已经浮现出来。他知道那不是梦境,而是另一个时空里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世界里,少年活出了他想要的样子,横刀立马、意气风发,那是扶摇万里的鹰隼,同被他囚禁在皇宫中的金丝雀没有丝毫关系。

若是没有他的干预,此时的郁白或许已经从流放充军中脱颖而出,重归沙场征战,有三五军中挚友,嬉笑怒骂、情谊千金。他性子原是一等一的坚韧温良,是天生的端方君子,又生的俊秀清朗,若是哪日自边塞回城,一路上领着军队打马而过,必要引得无数姑娘争相投掷绢花手帕。

再或许,他参加科举。虽自幼无人教导,身上却有着多少学子求也求不来的才气,有多少教书先生视若珍宝的坚韧和耐力,若是他踏上考场,必要点个少年探花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哪怕他只是在江湖中随便谋一营生,想来也能逍遥度日,平安终老。似乎哪一样,都胜过今日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