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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我有多爱你/吻香(120)

……

终于有天,主治医生对章唯一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做准备吧。

章唯一很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跑遍全北京,去了几十家寿装店,最后选了他觉得妻子会喜欢的最漂亮的寿衣。

妻子爱美。即使到了最后阶段,章唯一还是每天帮妻子擦脸,擦护肤品,梳头发,剪指甲。因此,最后穿着走的衣服,马虎不得。寿装店的老板扔了一截小葱在衣服的包里,说这可以赶走死神,让人变好。章唯一忍不住笑了,心想来这买寿装的,哪个不是已经无力回天了呢。

买完之后,章唯一结了账,将护工送走了。接着,他连续两三天握着老婆的手,一直絮絮叨叨,讲述从前的事。他很渴望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据说,那几天中,人状态会变好,可以下地走路,但这说法显然并不适合脑梗患者,他的妻子还是静静躺着,眼睛半睁不睁,一直到了某天,血压开始狂掉。

血压狂掉之后,也就两个小时,人便去了。

没有什么痛苦,安然地离去了。

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章唯一也最后一次,为妻子穿上漂亮的衣服。

……

符晓与沈懿行都出息了葬礼。

符晓想:上次,章唯一与妻子,是出席婚礼。而这次,自己与沈懿行,是出席葬礼。

章唯一仍然是笔直地站在大厅外,接待客人,旁人并不能看出他如何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只是,告别仪式开始之后,殡仪馆的人员以章唯一名义朗诵他为亡妻书写的悼词时,符晓看见,章唯一闭上眼,落下了几滴泪。

悼词描述了师娘的一辈子,符晓也第一次有些了解师娘。通篇悼词里边,符晓印象最深的共有两句话。一句是将《石壕吏》中两句名句顺序调换,变成“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另一句是“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会永远怀念你。”

礼堂当中,花圈上边还有一副挽联,写着:【频年相依,死而有知应念我独对形影;刹那永诀,生奚足恋愿随汝共聚幽冥[注]。】

最后众人告别。

按照告别程序,符晓绕过师娘走了一圈。她盯住棺木当中的师娘,觉得师娘真美——即使病了许久,也不显得枯槁,还是温柔恬静。

章唯一便站在棺木下方角落处的位置,与人握手,感谢来宾。近十年来,符晓她第一次握章唯一的手——却是在师娘的告别仪式上面,为了劝慰。

握手时,符晓轻轻地问:“老师,等下,我陪您去那个……那个哪儿,好吗?”

她指的是,等待亲人骨灰出炉子的小厅——仪式结束之后,棺木会从大厅从另个门被人直接推去火化,而家属们,便在外面一个小厅当中等待。

章唯一笑了:“不用,我与她哥去等就好。”

“哦……”

在棺木被人推走时,优雅的章唯一没像“传统”一般,嚎啕大哭、送人上路,他只是静静地凝望他的挚爱。

而这,就是葬礼那天,符晓最后见到的了。

符晓觉得,自己在33岁这年,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生活。

它的本质,便是“无常”二字——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终此一生。有些悲壮,很久之后可以变得云淡风轻,而另一些,永永远远都能撕人心肺。

但是,章唯一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爱他。这份感情永远存在,并不会因生命有尽头而损失一分一毫。

符晓内心充满了万般的情绪,一股无以名状的沉重感地压了她的心尖。

……

葬礼之后,符晓没敢主动联系她的老师。

她只能从微信的朋友圈当中,试着抓住老师内心中的一隅。

章唯一只发过三条。

第一条是:【墓志铭写:忆旧惜今,盛筵难再;鹤唳华亭,英姿永存,首字连起来是“忆盛鹤英”,怎么样?】

符晓这才晓得,师母名字,叫“盛鹤英”。

第二条是五七那天:【今天鹤英五七。传说中,逝者会在这一天回到家里来,最后看看亲人,然后便去转世投胎潇洒去了,再也看不见了。】

第三条,也是五七当天。

章唯一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上班吗?调香吗?然而,最爱花、最爱香、最爱美的你,已经不在了。】

第86章 “我”(七)

妻子五七过去两个星期之后, 章唯一终于是回佩兰上班了。

符晓努力讨好老师, 甚至可说使尽浑身解数。她希望章唯一能被自己逗笑, 哪怕一次也好。

然而没有。

在符晓三十几年的生涯当中, 至少有一百人对她说过“符晓,你好搞笑哦”, 可是如今, 不管她怎么讲笑话、怎么干蠢事,章唯一的嘴角都不会动一下。知道章唯一不怎么爱逛微博, 符晓还关注了一大堆段子手, 将他们的“金句”当成原创来念, 章唯一也只是礼貌性地笑笑, 眼底依然好像一潭死水一般。

有人见章唯一这样,劝他重新买个房子,还说,住在老宅里面往事便会无孔不入,时时刻刻提醒活着的人, 他的家人已经是不在了。章唯一拒绝了。他说,搬家是为了忘记, 可他不想忘记——如果连他也忘记了, 盛鹤英就太可怜了。

还有些人, 飞速地为章唯一介绍年纪相当的女性。他们“安慰”说, 章唯一长得好,工资高,再娶会很容易。章唯一同样摇头了。符晓能感受到, 在许多四五十岁的人眼中,女性便是“照顾人的”——既然妻子去世,那便应当马不停蹄再找一位“照顾自己”,令人叹息。符晓一方面不希望老师成为那种男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老师能够重新快乐,十分矛盾。她切实地看见了,她的老师有多孤独——时常在公司里待到十一二点,早中晚三顿饭都是胡乱对付,如果能再有个家庭……也未必是坏事,虽然章唯一好像也不在意自己能活多久,好像觉得活一天是一天,随时死了也无所谓。符晓很心疼他,担心长期这样下去连章唯一的身体都会出现问题,于是常常叫沈懿行弄点包子饺子,自己拿到公司并送给章唯一。她想,沈懿行手巧、手艺好,章唯一或多或少能吃一点。

……

既然开始上班,自然要做项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佩兰公司首席调香师章唯一,竟然……连连折戟沉沙。

公司里有人说,章唯一是“废”了。

佩兰十分容忍,在章唯一始终拿不下竞标时也没有太严厉,而是耐心等待对方状态回升。佩兰几个高层很理解章唯一,知道麾下大将妻子刚刚过世,工作状态不佳,需要时间调整。

可是……佩兰公司高层谁都没有料到,半年过去,章唯一的作品依然一塌糊涂。

这点显然意见,就连符晓都能轻易嗅得出来。

好几个大客户表现出了不满。他们交给佩兰调制、生产的香,迟迟无法达到公司既定标准,延误上市日期,导致领导责怪,当然需要发泄怒火。因为客户不满,佩兰几次在项目进行到一半时被迫更换调香师,而临时扛起大旗的总是符晓。几个月过去后,那几个大客户干脆在一开始就说不要章唯一。

而在竞标会上,章唯一的样品也总差了一点。这点甚至导致佩兰公司声誉受损——若首席调香师就是这个水平,绝对会在业界成为一个笑话并遭众人议论。

幸好符晓给力。她接连拿下了好几个项目,规模都很可观。

符晓觉得,如果自己不能拿出一些成绩,章唯一的地位便会有些危险。自己认真、努力的话,佩兰公司也许看在她的面上……会对她的老师好那么一点点。

她也知道,其实一切都是虚的。

唯一能帮章唯一的,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不振作起来,别人再着急也没用。

针对章唯一的状态问题,符晓也委婉地问过她的老师。

可章唯一却是露出缥缈的笑,说:“符晓,还记得我曾经教过你的东西吗?调香这个工作,需要许多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