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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1066)

“父皇,求您了……”

他狠狠地搂住儿子,狠狠地抱在怀里,泪水比儿子还流得凶。仿佛是感觉到了父皇滚烫的热泪,孩子停止了哭喊,声音也软了下去:“救救太后……父皇,求您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搂着儿子,一动不动。孩子被他的铁腕箍着,根本无法动弹。逐渐地,哭累了。

终究是孩子,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疲倦地闭着眼睛,很快就要睡着了。

父皇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这样地搂着自己,一动不动。他靠在父皇的怀里,怯怯的看父皇,但见父皇的脸色十分奇怪,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

“父皇……”

弘文帝还是没有答应,只是抱着他的手更用力了一点儿。

孩子心里更是恐惧,父皇脸上的那种绝望,他看不明白,但是,孩子也能体会到的可怕。太后已经这样子了,父皇也这样子。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紧紧地依偎着父皇,小小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相依为命的感觉。

仿佛自己和父皇,一辈子也不曾这么亲近过。这世界上,便只有自己和父皇了。

他悄悄地抱着父皇的脖子,声音已经哭得有点嘶哑了,很小声的:“父皇,我想去看看太后……”

弘文帝还是没有把他放下来。

只是眼珠子随着他的声音,看向自己的对面。很长时间,他都不敢看对面的床,不敢看床上的女人,甚至连通灵道长进进出出的忙碌他都不敢看。

他手一松。孩子从他怀里下来,立即跑到太后的床前。趴上去,握住太后的手,但见太后的手一片冰凉。

他忽然伸手去摸太后的鼻子。道长都愣了一下:“小殿下,你这是?”

他怯生生的:“我听人家说,鼻子是热的,人就活着……”

但是,太后的鼻子不是热的,是冷的。他哇的一声就哭起来。

道长怜悯地看他一眼,温声道:“小殿下,你出去吧。”

“道长爷爷,您说,太后能活过来么?您说呀……”他紧紧抓住道长的手,一个劲地催问,“道长爷爷,您快说呀……”

“小殿下,小声……”他轻轻的,“别打扰了太后……”

孩子果然怯怯地退开,再也不敢叫喊了。

弘文帝还是呆坐在原地,始终一言不发。

孩子怯生生的,又回到他身边。忽然失去了自己的天的孩子,只能找到另一片天,支撑着自己。但是,心里已经微微的陌生,不太敢靠近父皇。

他距离弘文帝还有两尺的距离时停下来。弘文帝一伸手,再次将他抓在自己的怀里。孩子本能地挣扎一下,可是,感觉到父亲的手掌的那种力量,充满了真切的爱恋。他正要开口,却看到父皇的眼神——充满了恐惧的眼神,仿佛生怕自己不让他抱似的。

孩子没法说清楚这是什么滋味,只怯怯地靠着父皇,心里隐隐约约的,仿佛自己不让父皇抱,父皇也会倒下去——因为,父皇的身子一直在瑟缩发抖。

那么强大的父皇,孩子心目中的神邸,比任何人都厉害的伟岸男子,呼风唤雨——他竟然在颤抖。

他依偎着父皇,一句话都不敢说。

一直感觉到儿子身上的体温,抱在怀里的那种逐渐明晰的温暖,弘文帝的身子才没颤抖得那么厉害,但是,还是没有说话。

他摸着儿子的手,觉得孩子的手很凉,便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孩子包裹着。孩子悄悄地,充满忧虑的抬头看他。

父子俩的目光相对,孩子不知道看到的是父亲的爱怜还是父亲的恐惧,只是怯怯的靠在他的胸前,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夜深了。

烛光开始明明灭灭的了。

弘文帝有时看儿子的面孔,熟睡中的孩子,眼睫毛上都是泪珠,沉甸甸的。他低下头,用脸贴着儿子的脸。

仿佛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才听得道长的脚步声。

他本是已经睡着的样子,却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道长:“道长,芳菲她……芳菲她……”

他的声音完全嘶哑,低低地嘶吼,如一条穷途末路的毒蛇,什么都发不出来。围绕在喉头的,不过是一场嘶吼而已。

道长站在他的面前,只是摇摇头,神情十分平淡:“幸好毒性及早控制。不过,贫道也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三日之后,她能醒过来,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醒不过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道长也老了——一个老了一百岁的老人,现在才真正地老了。

他也心力交瘁地看着这一幕人伦惨剧。

这一切,难道不是弘文帝愿意看到的么?

弘文帝狠狠地盯着他略带责备和失望的目光。这个老人,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从未!现在,所有人都已经认定,是自己毒杀芳菲!

从自己的儿子,到通灵道长,到慈宁宫,玄武宫的上上下下。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是自己,谁敢向冯太后下手呢!

而且,还是自己最亲信的太监朱均送去的。

他无法狡辩,也没有狡辩。只从道长绝望的眼神里——绝望地看对面的女人。眼前模模糊糊的,仿佛自己的这一生。

果真如此,从未改变。幼年丧母,父子不和,兄弟相残。到了中年,又夫妻不和,现在,竟然会中年丧妻。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犯错,不停地失去。

他搂住儿子,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仿佛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木板。

窗外的人,比他更加忧惧。

多少次,他的影子投射在窗前,在弘文帝的眼前闪烁。但是,弘文帝丝毫也没有发现,他就像一个入定的老僧,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了。

怎会想到门外的人,靠着墙壁,双腿都软了?

他没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仿佛一个软体动物——百战百胜的罗迦!战神罗迦,能一掌打死猛虎的神仙——他已经不神了!

彻底变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凡俗之人。

比弘文帝更加惧怕。弘文帝还有他的救命稻草——还有宏儿!自己呢?自己还有什么呢?

处心积虑,用尽心机,一个人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绝望而又充满希望的等待,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结束昔日的种种,等来一个希望;甚至不要相拥——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只要自己能远远地看着她,帮她出谋划策,帮她照看孩子,帮她一起分享——分享她的喜怒哀乐,天伦之乐……

这些,曾在漫长的岁月里,带给他多少的快乐!

却不料,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不敢入侵,不敢损害任何人的愿望,都被弘文帝彻底消灭了——被自己的儿子,狠狠地消灭了。

谁知道自己的痛苦呢?

谁能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得不假装死去,不敢面对自己的妻子,儿女,一直装神弄鬼这样的痛苦呢。

他对儿子,竟然涌起一股愤恨——从未有过的痛恨!恨不得他立即死掉。

这个畜生!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霸占自己的庶母,强迫她生下孩子,又始乱终弃。如果说,这些都还可以容忍,可是,为什么还要逼死她?还要生生的逼死她?

就算不是他亲自下毒,不是他吩咐下毒!可是,如果不是他长久以来,这么凉薄而阴毒的态度,李欣一个跳梁小丑,敢下手么?

大臣们最是见风使舵。正是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薄情寡义的做派,才让人有机可乘。归根结底,他才是真正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