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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无妃(261)

虽然出宫了,可是,还是保持着冯昭仪的身份——被废黜的娘娘,再也不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子那样嫁人生子,另寻夫家。只能在道观里,粗茶淡饭,安静度日,守着一个已经成为过去时的男人的姓氏了却残生。

好在她并没怎么想再嫁给其他什么男人,而且最主要的是,能够自由在这片大山里活动,朝听风声,暮看白雪,夜晚就着火炉看厚厚的各种经史子集,倒也不亦乐乎。

积雪深深的,她的靴子也陷下去,踩在积雪里,看着茫茫无际的天空和苍茫。天长日久,已经非常熟悉这里的群山起伏了。但是,每一次看,却每一次都能发现一些不同的地方。

比如现在,身边是一棵高大的松针,厚厚的积雪压在上面,几乎垂到人的头上,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尖刺一般的翠绿。

一只松鼠跳过,积雪滚下来,簌簌的,落满了她的肩头。

松鼠是那么活泼,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但人呢?

人几曾能如此无忧无虑?

忽然就想无所顾忌,在这冰天雪地里,如松鼠一般徜徉,旁若无人,自由自在。

她追踪着松鼠的身影,却不料踩了一个空,脚下一滑,正要摔倒,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

“娘娘,小心……”

她站稳,搀扶的大手立刻松开,一切都那么礼貌,一切那么恭敬,却又丝毫不失真诚。

她呵呵笑起来:“李奕,谢谢你。”

“娘娘,这几日天气更坏了,你还是回去歇着吧。”

“我闷着无事,想来工地上跟你们聊聊。”

“娘娘,请。”

主持这次修建的,正是两个小吏李奕和他的南朝来的名士朋友王肃。王肃因为赞同罗迦的废黜大神火祭的法令,在大祭司的反对下,他作为替罪羊,被贬斥出京,主持这个祭祀。

芳菲早已听过他的大名,但真正见面时,还是震慑了一番,王肃仪容博雅,五官俊秀,宽袍大袖,一举一动之间,充满了魏晋名士的风范。当然,最重要的不是他的风度如何宜人,还在于他的学识,芳菲几乎从未见过如此渊博之人,博古通今,她自认记性超级好,有时都还明显不如王肃。

王肃家学渊源,祖上是东晋的开国元勋,三朝丞相王导。其家族更大名鼎鼎的,是两个有名的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

…………………………………………………………

王肃从这样的大世家贵族里出来,适逢家族衰败之期,又生逢乱世,好友李奕在北国立足后,便多次捎信邀请他来北国。说当今北国天子,志向远大,礼贤下士,尤其是太子殿下,平易近人,仁者之心,堪称明君。

王肃心动,便欣然前来。

虽然没有迅速获得重用,而且又做了祭祀法令的替罪羊,但是,他对北皇陛下废黜旧令的胸襟和气魄,大是欣赏,所以欣然领命来北武当负责修建之事。

又加上好友李奕一起,和通灵道长畅谈古今,议论天下大事,不亦乐乎。

这平静的生活,却忽然多了个女人——冯昭仪!

被废黜的冯昭仪移居北武当。

李奕和芳菲也算得熟人了,而且对她本就抱持着同情之心。芳菲闲着无事,因是熟人之故,就时常去看他们修建,一来二去,王肃惊奇地发现,这个小小女子,绝非养在深宫的娇弱妇人,她知识渊博,谈吐风趣,三人在一起,简直有说不完的话题。就连李奕以前也不知道芳菲竟然是这样善谈的人,因为以前有太子殿下在的时候,他几乎没跟芳菲说过什么话。而王肃,又从李奕口里得知芳菲的身世和逃生的经历,同是乱世人,便滋生了知己之感,对她更是关心。

这是她来北武当最大的收获。李奕和王肃,这两个南朝过来的名士,虽然还是小吏,沉沦下寮,得不到重用,只能监管这些修建的东西,但是,他们都非常乐观豁达。

这几个月下来,芳菲和他们畅谈典故,听他们谈起南朝的风土人情,见识大增,倒也颇不寂寞。尤其,他们谈起如今南朝政局混乱,当权者刘宋者父子大杀天下,手足相残,将宗室两千多口人一天就杀完了,尸骨能将邺河水都淤积,以至于当地的人都不敢吃鱼了。

芳菲在宫廷时,觉得罗迦都是够残暴的,不料,天下真正的暴君自己还没见识过,目瞪口呆之余,也庆幸自己没有生活在南朝。

她随着李奕走过去,工棚里,王肃正在画着图纸,一见芳菲,立即恭敬道:“娘娘,天气寒冷,快来火盆边坐着……”

他是一个十分高大的年轻人,工棚又矮小,站起来的时候,头都差点要撞着工棚了。

也许是刚刚欣羡那自由自在的松鼠,对于这个禁锢的“娘娘”称呼,忽然很是不爽,难以忍受。芳菲笑起来:“王肃,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这样叫我。”

“娘娘……”

“又叫娘娘?唉……”

二人无法回答,一日冯昭仪,一生便是冯昭仪,何况,陛下又没下令废黜,就连通灵道长都是这么叫的,自己等人岂敢僭越?

“李奕,王肃,你们以后都不要这样叫我了!”

“可是,娘娘……”

她淡淡道:“我以前读南朝典籍,欣羡魏晋名士风采,不拘一格,二位乃南朝之人,却是如此迂腐?”

王肃哈哈大笑:“好,娘娘……不,叫芳菲就芳菲!……芳菲……”

她应一声。

王肃笑起来:“芳菲,僭越了!”

她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笑容,目光转向李奕。李奕剑眉星目,谈吐虽不及王肃,但是,另有一股沉稳的气质。芳菲一天听他说话不超过10句,多数是王肃主讲,她追问,李奕旁听补充,但每每开口,却很有惊人之语。

李奕在东宫日久,更不容易改口,骚着头发:“这个……娘娘……”

她的眼神慢慢地有些凌厉。自己被罗迦赶出来,到了这偏僻荒山,每每听到“娘娘”二字,就分外刺心。

李奕在她的目光下,十分犹豫。王肃笑:“李奕,你何必拘泥于此?”

李奕红了脸,低声道:“芳菲……芳菲就芳菲!”

“哈哈哈!好,以后你们就这样叫我。”

一个称呼的变化,却是心灵上的一次小小的放松。

“芳菲,天气寒冷,你快坐在火炉边。”

“今天又有什么话题?”

“哈哈,今天没有话题,但有一本小册子。”

火炉边,是一本《世说新语》。

“芳菲,这里面都是南朝一些名士的典故,要不要听听?”

芳菲拿起来好奇地翻翻,然后才在火盆边坐下,这粗陋的火盆是一个废弃的平底陶瓷做的,远不能跟皇宫的壁炉相比,而且燃烧的炭火十分恶劣,很大的浓烟。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给人的温暖。

更温暖的是二人畅谈的典故。

比如《王子猷居山阴》:王子猷住在山阴。一天夜里大雪纷飞,他一觉醒来,打开窗户,命仆人斟上酒。看到四面皎洁的月光,他于是感到神思彷徨,吟咏起左思的《招隐诗》。忽然怀念起戴安道。当时戴逵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经过一夜才到,到了戴逵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子猷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