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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奴(166)

几颗疏朗的星星点缀在它的旁边,显得那么冷清。

前面,一阵胡笳吹起,带着一股黑夜特有的凄凉——尽管这个夜晚月色如水,亮如白昼。

两旁的路上不知是什么无名的野花,也在春末露出头来,发散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幽幽的,跟胡笳相映成趣。

这胡笳也很奇怪,仿佛是听过的,一忽儿,又转成了另外一种声音,竟是一种改良的南朝的曲子,混杂着胡笳,时而婉约,时而雄浑。

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於今腐草无萤火,

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

岂宜重问后庭花?

……

何人会在这白山黑水吹奏这样的曲子?

陈后主亡国,宋国昏君亡国,可是,这又岂能单单一句“岂宜重问后庭花”就将两国的战争一笔勾销?昏君自然可恶自然该死,可是,淮扬那种可怕的大屠杀,难道不是跟昏君一样的可耻和凶残?

她心里忽然愤愤的,难道因为宋国君臣昏庸无耻,难道异族人就可以肆意来杀害宋国的千万无辜人民?

吹曲子的人,究竟是想说明什么?

曲子再次变调,如果说前次还带了雄浑,这次却是变成了彻底的缠绵,却是一曲《清平乐》:

春风依旧。著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明候。去年紫陌青门。今朝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

…………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人,这样的曲子!花溶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极大的不安,仿佛来人的这声声胡笳都是吹给自己听的。

她双腿夹马,正欲离开,忽然听得一个声音:

“花溶!”

她勒马,既然被发现了身份,也不急于逃窜,而是稳稳地站在原地。

月光一泻千里地洒满这异国的土地,从前面老树新藤里一点一滴地蔓延下来,层层地爬满一种明亮的凄清。

视线里,一个人慢慢地从一棵大树背后走出来,手里拿着胡笳。

他!

一身金人的装束,但并非下层金人那种赤膊露胸,而是紧身胡服,一头妖冶的黑发扎成马尾,给人一种粗犷不羁的感觉。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他细看对面马上的女子,她也是金人装扮,男子装扮,仿佛不耐寒冷,穿着厚厚的袄子,头上戴着大大的帽子,月光下,她的脸上甚至还能看到那样的黄疸病人一般的伪装。

只是,他却一眼看出来——是她!

乔装,只能迷惑不熟悉的人。如此面对面的时候,他又怎能认不出她来?

他提着胡笳,怔怔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里纵有千言万语,也忘得一干二净。

舌头仿佛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花溶再一扬鞭,他忽然上前一步,站在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花溶!”

她淡淡道:“金兀术,你……”

他打断她的话,急切地,满是怨恨和委屈:“你射我!你亲自射我一箭,你想杀我!”

她愣一下,没料到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

他的语气里满是委屈,战场上纵横多少年,受伤也是家常便饭,可是,被敌人射伤和被她射伤,那是不同的,绝对不同的。

“我从未想到,你会真的对我下手!”

她淡淡道:“你下令杀我的时候,也没有客气!”

他急急忙忙的:“没有!我只是想杀赵德基!我一直不想杀你!就算我下令杀你,你也不能报复我!你永远也不能杀我……”

“凭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才明白,恩怨种种,皆因战争。

如果没有了战争,就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站着——

心里的恨意,为何油然而去?

“花溶,我真的不想杀你,那个时候,是迫不得已……真的……你也因为这个而恨我么?”

她摇摇头。

“战争!我们是敌人,你杀我是应该的!”

“不是敌人,赵德基才是敌人!岳鹏举才是敌人!你不是……”

岳鹏举是他的敌人,自己怎会不是?

纵然是敌人,秦大王也不会杀自己。

纵然金兀术不想杀自己,但也要顾全大局!

这是金兀术和秦大王的区别。

她不知此时为何会想起秦大王,心里一茫然,半晌没有说话。

金兀术在月色下死死地盯着她:“花溶,你在恨我!原来你也恨我!你恨我下令杀你……”

他忽然感到高兴。

有恨也是好事,就如自己曾经那样失望过。

她微微一笑,在月光下看着他急切的脸庞和燃烧的眼神。

再也不是刘家寺金营里一身汉服的翩翩公子;他的马尾,他的大而黑的眼睛,挺直的高鼻,甚至他那样粗狂的脸庞,狼一样的眼神!

仿佛这草原上的一头狼,仿佛白山黑水的一头猛虎!

我可以吃掉猎物!

猎物怎能吃掉猎人?

猎人总是对猎物充满了掌控的心态,可是,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这秩序颠倒了,其心情的懊悔和伤感,可想而知。

她不言不语也不分辨,这态度令他更是惊惶,急急地,仿佛要抢占先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渐渐地会处于下风。

是因为她亲自射的那一箭?

是因为岳鹏举在海上的那种横扫天下的气势?

周围是初生的芨芨草的味道,马蹄蒡草茎坚韧地扫在脚背;都是这明亮的月色惹祸,清晰得能看到她的睫毛低垂,甚至握着马缰的手背上那种玉色一般的清晰的毛细血管。

无论怎么乔装,眼神都不能乔装。

“花溶,你为什么要来金国?”

“……”

“你为了韦太后而来!”

“……”

“我实在想不出,除了韦太后,还有什么会令赵德基不远千里,让你出使!”

“!!!”

“呵呵,我说错了,其实,她已经不是太后了,只是我们大金一退役百夫长的妻子……”他语带讥讽,“赵德基知不知道他要多一个有金人血统的弟弟了?”

愤怒的血液又在体内奔涌,她的声音却依旧淡淡的:“金兀术,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

“那你还想说什么……”

“见你!我想见你一面!”

“花溶!”

“金兀术,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哪里?”

“你既然知道了我出使的目的,自然就该知道我会回驿馆!”

“不行,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一回去就会被宗翰抓起来!”

在出发之前,她和岳鹏举就曾有过担忧,宋国这些年出使金国的使者,几乎是来一拨,被扣押一拨;不曾出过牧羊的苏武,倒多了许多降金的汉将。

要尽节,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金兀术的声音那么急切:“宗翰马上就要动手了,宇文虚中再也回不了大宋了,而且,我看他也不像是能尽节的主……”

花溶知道他所言非虚,这也是曾经预料过的,但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转着念头,怎么办呢?马上带了太后逃跑?

金兀术见她的目光在月色下转动,她是怎么呢?害怕了么?

他开口:“你如果不想落在宗翰的手里,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嫁给我!”

她呵呵地笑起来,一字一句:“我早已和岳鹏举成亲了!”

他不以为然:“大宋那么多嫁给金国人的公主王妃,好些都是成亲了的,这并不妨碍她们再成为金人的妻子,是不是?”

改嫁的公主,怀孕的太后!

侵略者得意洋洋的口吻!

贞洁和伦理,都是约束寻常百姓的,在胜利者看来,完全不值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