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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奴(712)

金兀术被这一声“阿爹”惊得面无人色。他张张嘴巴,那么干涩,仿佛被太阳烤焦的地瓜,灰不溜秋,没有丝毫的水分,干瘪着,丧失了一切动人悦耳的元素。

“阿爹,你为什么要杀妈妈?为什么?”

他不问自己为何要杀生身父母,只是纠结着最惨痛的现实。没有记忆的人可以不管,可是,朝夕相处的亲爱的人呢?为什么?

正文 第598章 重要的人

金兀术无法回答。

“阿爹,你曾向我保证,这一辈子都要善待妈妈,绝不再关押她,也不再打她耳光,可是,你杀她,你竟然要杀她……我亲眼见到的,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那是内心情感的支撑,坍塌了!

陆文龙牢牢护着母亲,半搂着她,一步步地后退,金兀术,一步步地逼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追赶什么,甚至忘了此行是干什么的。是杀了他们?把这些人都杀了?

花溶,她是大金国的敌人,他们盗窃了大金国的贡银;难道不该杀么?

陆文龙,他是敌将的儿子,现在已经和自己反目成仇,他们不该杀么?不该么?

杀还是不杀?

他看着身前身后,齐刷刷的,全是金军,大金百战百胜的拐子马、精锐锋利的步兵——为了追捕贡银,他出动了大金相当一部分的精锐。

为的,便是杀!赶尽杀绝,以儆效尤。

不得不杀!

他看向花溶,又看看陆文龙,有一瞬间,发现都那么陌生;仿佛从不认识。甚至自己,也是陌生的。

他想,金兀术是谁?四太子又是谁?

他也不知道。只是提着自己的方天画戟,一步一步往前走。在他身后,他每走一步,重甲装备就跟着移动一步,排山倒海,掷地有声,如一群狼,看着汪洋大海中幸存的那几十人残兵败将。

(周三下午)

那是杀机,陆文龙那么恐惧,那是阿爹一步一步逼来的杀机。

他甚至连追问也不敢了,泪水滚滚而下,滴落在花溶的满头白发上。

花溶有片刻的清醒,低低的:“孩子,我真对不起你,对不起……”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他几乎是在嘶吼,对她,同样地痛恨,为何,为何偏要在今天揭开这么可怕的伤口?都隐瞒了那么久,为何不一直隐瞒下去?

却又怜悯她,比对任何人都怜悯。生母如何慈祥早已不得而知,可是,她的虎皮裙,她的大黑马,她的煎茶做饭,她的舍身救护……她是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

她是自己的妈妈,她已经穷途末路!

这种浓烈的情感,比对阿爹还深刻得多,毕竟,阿爹从未舍身救护自己。甚至,他还从阿爹眼里看到了凶光——连自己也一起杀了么?

他想,阿爹疯了,不,他已经不是自己的阿爹了,不是,他只是一个疯残的野狼。野狼四太子!陆文龙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打猎,总是讨厌狼,想打狼,但阿爹和大金的勇士们,却都喜欢狼,那么喜欢。原来,他们都是狼。自己和他们是不同的,那是两个种族的审美差异。

花溶随着他的脚步移动,就算是浑身的痛楚逐渐麻木了心智,也能感觉到他的颤栗。这个可怜的孩子,他完全崩溃了。她黯淡地低声说:“儿子,你放开我……”

他怒声嘶吼:“你别叫我儿子,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陆夫人的儿子……”他叫自己的妈妈“陆夫人”!他不知道陆夫人是谁,也对之没有丝毫的感情。可是,愤怒,却是洒向她——花溶,为何,她不是自己的亲妈妈?自己从小到大,都以为,坚信,她是自己的生母,从没对此怀疑。

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欺瞒。

自己无父无母,一个孤儿。一个全家被屠杀的孤儿而已。

她怜悯地看着他,她停下脚步,企图摆脱他。她知道,金兀术到现在也没向他下杀令,他还有脱身的可能。还是抱着可笑的幻想,金兀术,至少该放过他吧?女人如衣服,可是孩子,那是跟他相处了十几年的父子啊。

“儿子,你走吧……走吧……”

陆文龙泪如雨下,一把抱住她的肩头:“妈妈,我怎么会扔下你不管?妈妈……你是我的妈妈,你才是我的妈妈……”

花溶终于也泪如雨下。本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连泪水也不会再有的了。

后面,汹涌着。

那是秦大王,他被自己忠心的部署搀扶着,冲过来,要靠近花溶。他嘴里残存着的呼喊:“丫头,丫头……”

就算要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花溶被那声音惊扰,疲倦地睁开眼睛,看着那个靠近的人影,那么高的人,那么踉跄的脚步。他没死!他还活着。就算是苟延残喘,也是对她最大的鼓励。她再也受不了生命中的男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

不要,不能!

不能比自己先死。

就算是死,自己也要死在他的前面!人人都在追求长生不老,其实,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活得太久才更残酷。能死在某些人的前面也是一种幸福。

这一刻,心里眼里,全部都是他。

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一人而已。

她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抬了抬腿,想靠近他,嘴里也在喊他:“秦尚城……秦大王……”

这蚊蚋般的声音,他竟然听到了,充满笑意,可是,他的脸被血肉模糊了,她看不到那样的笑意。他急切地,马上就要冲过来。

陆文龙却惊惶地扶起她,看着潮水般涌来的金军,不知道何去何从——比被海陵偷袭时更加惶恐。因为那时还有大蛇,还有妈妈。现在,妈妈已经不行了,进退,只能自己做主。

无关乎武功的高低,做主,有时比武功低更加可怕。他无法判断,不能取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爹再次跃上了乌骓马。这一刻,四太子忽然清醒了!——阿爹,他伤得并不致命,在他的战争生涯里,也算不得什么。较之妈妈的伤,他的根本不值一提。

这是一场胜负彻底悬殊的大战。陆文龙,小小的少年,仿佛自己变成了敌方的统帅,就如下一场棋,到底该怎么走,犹豫不决。

但四太子,他依旧是指挥若定的四太子,面对已经穷途末路的敌人,有条不紊:“割下秦大王的人头,余者,概不追究!”

武乞迈也浑身血淋淋的,提着砍刀,呆若木鸡一般看着四太子,就算是他,也被这疯狂的厮杀所震撼。他可谓是对于花溶和陆文龙的身份唯一完全知情的局外人,这么多年来,和四太子一起保守着这个秘密,没想到,有朝一日,却是反目成仇。

他也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可怕,这时,忽然清醒过来,尤其如此,更是惧怕,又转眼,看看人潮里那个白发汹涌的身影,看到双眼惊惶的“小王子”,嗫嚅说:“花溶……她和小王子,怎么办?”

金兀术再次大喝:“割下秦大王的人头,余者概不追究。”

所有的人,立即舍弃了那个奇异的“白发魔女”母子,转向了秦大王。还残余的一小撮人马,在敌人的围攻下,如陷入汪洋大海的一叶孤舟,随时会彻底被吞没。

场地周遭,忽然空荡下来。只有陆文龙,只有花溶。他搀扶着妈妈,神情茫然。

“割下秦大王的人头,余者概不追究。”

那是传令的士兵,一声一声,挥舞着金军的黑三角大旗。

就连武乞迈,也松了一口气。

陆文龙也松了一口气,他看向金兀术,父亲,那是自己的阿爹啊,他并没有要杀自己!可花溶最后的一口气,却似马上就要落下去。她焦虑地寻找,秦大王危急,那铁塔一般的人,也要彻底倒下去了。他死了,自己怎么办?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儿子,就向秦大王的方向冲去。就算死,自己也不能死在他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