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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101)

沈奚一下子就哭了。

还是有的。二哥你看,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是给我留了东西……

傅侗文想帮她擦眼泪,她摇头,轻声喃喃:“没事,我没事。”

既然要哭,就在今日把该流完的泪都流尽。

她凝注相片里的二哥,还有自己的那张,总想要说点什么。

“这张黑白相片,是我十岁生辰时,二哥请一位日本相师到家里照的,”她道,“我二哥那个人,你若见到他,定会引为知己。他在日本陆军军官学校学习过,读书时同期的中国同学都受到日本人的歧视,绝大多数都退学了。最后那批人里,只有两人毕业,其中一个就是我二哥。”

从军校毕业后,沈家二公子没从军,反倒跟随父亲学做了生意。

“他是做革命的,一定是,”沈奚倾尽全力回忆所有的细节,“他有一把刀,刀上雕着花,还刻着‘共和’。那把刀只有我见过……是被我无意间翻到的。”

清朝末年,追求“共和”的都是革命党。

不会有错。

二哥不喜女色,所以不像其它留洋的人,总要在婚事上和家人抗争一番。他在日本留学时,就已经给父亲来信,表示听从家里人安排婚姻。后来和那位小姐初相见,是在媒人和长辈安排下,在沈家见的,约会三次,两家下人们都跟着。

三次后,定了亲事,只等着成亲。

她曾私下问二哥对那位小姐的喜爱有多深,他笑着说:二哥是不谈感情的人。

当时她不不懂,现在想来——

杀人的刀上,雕着花。

是刀的主人心中还有温柔意,只是一腔温柔都给了民族。

窗边的竹帘子被秋风吹着,啪嗒、啪嗒地敲着窗台。

沈奚把相片一张张塞回到棕色信封里,摺好封口,再拆第二封信。

信纸拿出,她迟迟不敢打开。信纸在手里握了许久,手指沿信纸的折痕,一遍遍地捋过,最后还是展开了。其实她对父亲的笔迹并不熟悉,若不是傅侗文说,她一定猜不到这是父亲所写的信。哪怕是措辞用句,她都觉得陌生。

侗文小友:

俗事缠身,久疏音敬。

小友来信,稍快人意。今局势阔远,但国力孱弱,生气销沉,吾惜小友之英才,不能为革命所用。吾与小友之往来非虚伪……

她读着信,仿佛置身于沈家书房。

画眉鸟在笼子里扑棱着,啄一口水,啄一口食。下人在喂鸟、研磨,煮茶,老父提笔,立身书桌旁,给远在北京的小友回信。

心中讨论的是当时的亚洲局势。在回信里看得出,那时的傅侗文深受在英国留洋时所见所闻的影响,更希望未来的中国效法英国,保住皇族,以“君主立宪”治国。

父亲却不认同,他在信中尝试要说服傅侗文。

她读完,再去看下一封。

傅侗文收藏信笺很有心,是按时间排序的。

她一封封地取出,逐字逐句地品读,旁观父亲和傅侗文之间你来我往的争论。

傅侗文见她看得无法分心,便让谭庆项送饭到卧房里。

从午饭到晚饭,掌了灯。

窗外的电车来往不断,她却全然听不到叮当声。只是撑着下巴看,身子依靠着窗沿看,额头抵在书桌边沿,把信平放在腿上看……有时读不懂,也要他解释一两句。

这夜的灯光格外亮,床头的壁灯也是。

她大病初愈,到深夜里,腰酸得坐不住,终于带着信,到床上去看。

信中内容和情绪,也渐渐地从一开始的慷慨激昂、满怀信心,到了思虑沉重,阴云密布。岁月在一张张信纸里增厚,带着对家国沉重的忧思,让情绪越积越高,仿佛随时会倾倒在眼前……终于,看到最后的那封。

在展开信纸前,沈奚猜不到父亲会如何书写这封绝笔信。

可出乎她的意料,信很简短,没有任何国事的讨论,皆为生意经。

沈奚一目十行,扫到了结尾:

不日赴京,盼畅谈。望能借小友之一臂,促成佳事。

老友 沈英

她知道,这里的“佳事”,就是傅侗文所说的后事。

沈奚靠坐着,不愿动,不愿合上书信……绝笔如此冷静,又带着恳请,年过半百的父亲是带着何种心情预备北上,交代后事?

信纸被抽走,她惊醒,肿着双眼,对傅侗文勉力地挤出一抹微笑。

“我真的羡慕你……父亲很少有时间见我。”

人的时间有限,给家国太多,给家人就会少。

傅侗文替她把床上的信收妥,揿灭壁灯,趿拉着拖鞋,回到她身旁,在黑暗里摸摸她的脸。没哭。

“心有大义的人,对家人都会显得无情,”他在无光的房间里说,“不要怪他。”

沈奚轻摇头,是对他,也是对父亲。

肩上有热意,是他的手。她顺着他的力气,躺倒在枕头上,身上被压了锦被。

黑暗无声地淹没了她。

她在混沌中,喃喃着说:“沈家在乡下有间沈家祠……应该早荒废了。”

那间祠堂她去过,三进三路九堂两厢杪的格局,大小十几座建筑,在当地蔚为一景。这十几年,早该荒废了,或是直接更名换了姓。

倘若还在的话,她想亲手把父兄的牌位,摆到祠堂的香案上,受后代香火。

他们不该做漂泊无依的孤魂,寻不到归途的野鬼。

第63章 第六十一章 浩浩旧山河(1)

1967年沈宅

“后来,你祖父替我重修了沈家祠。”

书房里,一位七十余岁的老夫人做了结语。她握着钢笔,戴着一副细巧的镶金边的眼镜,脸旁悬着一根细巧的眼镜链子。

老夫人坐姿板正,背脊笔挺地在批改学生写的术后报告。身边有个小男孩借着灯光把自己的手投影在墙壁上,一会花蝴蝶,一会是狼。

他念叨着光绪三十年,三十三年……

突然,小男孩把手放到膝盖上,严肃地望着自己的祖母:“故事是不是还没讲完?”

“没有完吗?”老夫人暂搁了钢笔,取下眼镜。

“您刚刚说,您和祖父的缘分要从光绪三十三年,祖父见到您的黑白相片开始算。那就是……1907到1918年,只有十一年,”他终于找到了理由,能继续听这段传奇,“可您说要讲十二年的故事,是不是?还有一年,再讲一年吧。”

十二年?

老夫人回忆着,对,是要有十二年的故事才完整,先生多年努力,倾半数身家,被人误会是卖国商人,甚至被自己救助过的人误解,都是因为想要中国参与到一战当中去。

最后,他也确实如愿了。中国不止参战,还成为了战胜国。

她潜意识地回避了1919年。

那一年……

老夫人欠了欠身子,将毛毯搭在膝盖上。

“1918年的冬天,德国投降,一战也结束了,”老夫人回忆,“你祖父资助组建的军队没来得及去国际战场,就收到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那个年代里,我们国家一直被侵略,割地赔款,内乱不断。我们的民族太渴望有一次胜利了。”

她笑着说:“当时真是举国欢庆,完全不用政府组织,民众自发游行庆祝,到处是鞭炮不断,到处有新时代的演讲……”

“近百年最大的喜事!”翰二爷笑着,给从北京赶来的周礼巡倒酒,“可惜我回来早了,没赶上庆典。快,说说,据说紫禁城前面有热闹看?”

“是啊,教育部特令学生们都放假庆祝了。想想看,十一月北京的大风多厉害,蔡先生的嗓子都喊哑了,却还每天都要去演讲,”周礼巡笑着,接了杯子,对倚在窗边的傅侗文学着蔡元培先生的演讲,“‘现在世界大战争的结果,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用光明主义来代他!’”

傅侗文在笑,在座的诸位先生都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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