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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34)

他见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还没回去的意思。

那老婆婆轻声喃喃着:“先生啊,你该付钱的。付了钱,女孩子才会晓得你的心思啊。”

晓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关系,没点破才是最美的。”

真应了那句: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沈奚回到家里,天还没黑。

她也不上二楼,就在一楼等着,皮箱子早就放在门边上,随时拎起来就能离开。

她撑着下巴,坐在厨房门口,宽檐帽放在膝盖上,人穿着大衣,倚靠着门,将手里的兰花颠来颠去。玩一会,闻闻手心,又笑一会。

她在上海的日子看了许多的报纸杂志,预备好多话,够和他连说三日夜的。

起初,房间里有黄昏的日光,后来,有邻居的灯光,到最后,只剩下对门一家还没灭掉院子里的灯泡。等到那灯泡也没了光,她这里也都暗了。

天黑了。

她人门边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饿,也乏,悬着心从黄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懒得动一动。她只好,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闭上眼休息。不敢上楼,怕睡着了,听不到人来接。

恍惚着,时空成了碎片,在脑中飞旋着。

影像从广州退回去,到游轮上,再到纽约,最后竟回到了傅家的宅子。那个白日,傅家的兄弟姐妹齐聚一堂——“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风流尽显,说这话时,嘴角抿出来的笑有讥诮和不屑,从眼底漾到那眉梢。

……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门声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顾不上,冲过去开了门。

刺目的日光里,站在门外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着昨日的呢子大衣,仿佛没回家换过衣服的样子。沈奚认清这张脸,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装着轻松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抱歉,我早前跟过你,”段孟和抱歉,低声问,“你从昨天下午到家,到现在快二十个个小时了,晚上也不见厨房亮过灯,又没见你带买吃的回来。饿不饿?”

沈奚人有点迟钝:“没……不太饿。”

“你不是说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没来?”

她本就担心傅侗文,被这么一问,心头一颤,忙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笑着说:“也没说就是昨日,也许是今日。世道这么乱,耽搁一两天也正常的。”

门外的邻居走过,张望着段孟和的背影,这可是沈奚这房子第一次来客人。

“我能进去吗?”段孟和见她脸色很差,轻声询问。

可以吗?沈奚犹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强人所难。

他是带了早饭来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说这几个月在医院,沈奚也常给他带早饭,这算是还上她的。见他如此坚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绝,道了谢,把纸袋子抱在怀里说:“段先生,还是说再见吧。”

“好……再见。”段孟和答应着。

沈奚对他礼貌点头后,将门关上了。

和段孟和说这么久的话,她力气也都耗尽了,人站不住,到楼上,大衣脱下来挂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两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盖在身上,睡了过去。

三个月是她的一个心理防线。

这最后一天过去,所有对傅侗文的担心都纷涌而来,一时怕永远没他的消息,一时又怕得到的是死讯。这样的心魔折磨着她,再没了过去三个月的安稳,也没了对傅侗文的信心。

去北京找他?万一他正在来时的路上呢?

她原先想,哪怕过了三个月她也能坚持等,可真到这地步,人全乱了。

他的身体,他所困的境地,他想做的事,每一样都是最危险的。只要想到他可能会死,或是已经死了,她就浑身冰冷。

人浸在满是热水的浴缸里,也像睡在冰坨上。

一天,两天……

这样浑浑噩噩地,她又等了十几日。

还是没有傅侗文的消息。

这天早晨,她洗了澡,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瘦了足足两圈。镜子里的人,婴儿肥褪了,眼睛倒更显大了,在望着镜子。自己和自己对视。

楼下似乎有人敲门?

她骤然清醒了,穿着睡衣就跑了下去,都来不及披一个褂子。

人还喘息着,门闩打开,笑着拉开了门。

在看到门外的人一刻,她都以为自己有了幻觉,心一寸寸地凉透了:“段先生……”

十一月的冷风,顺着敞开的门灌进来,段孟和这回没有征询她的意见,扶着她的肩,让她让开一旁,自己则进了门。反手,门就被关上。

“段先生,你要做什么?”沈奚倒退一步,头撞到了木楼梯。

“你听我说,你不要怕,”段孟和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份电报,“你这样等下去人是要垮掉的,你已经在这房里等了十三日了。”

“可这和你有关吗?”沈奚的坏情绪全爆发了,她刚才跑下楼,带着多大的期望,现在就有多大的挫败,“请你不要再擅自来这里,可以吗?这是我和他的房子。”

“沈奚,”段孟和进前一步,“你看看这电报,这是我家里人发来的,有关他的消息。”

沈奚一愣。

段孟和拉起她的手,把电文放到她掌心上:“你等的人就在北京。”

沈奚顾不上别的,打开那电文,上边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每四个数字旁有一个手写的汉字,是电报译文。

她仓促地扫过去,连成一句话:

傅三沉疴难起,在京无误。时局有变,汝既归国,当速速返京。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来时莫徘徊(1)

手里的电报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她心窝里头。

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疴难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咙口干涩着,强行让自己冷静。

“你……发了电报给家里?”她看得出,这电报的后半截是给段孟和的话。

“是。但没问什么要紧的话,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见她回了魂,进而解释,“只是说有位至交想拜会傅三公子,问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说‘在京无误’。”

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电报沿着旧有的痕迹摺好,递还给他:“谢谢你,为了我,让家里人知道了你的行踪。”

“总要回去的,我也不会瞒一辈子,”段孟和为她宽心,“你设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带你一道北上。”

沈奚没做声。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紧跟着说:“倘若袁——真要登基,又会要打仗。到那时你想北上更难,如果走,现在是最好的时候。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安排病人。”

沈奚抬眼,盯着他看:“多谢你,段先生。”她再重复。

这回,段孟和听懂了。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吗?”段孟和在这骇人的安静里,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摇头,说:“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个月的相处摆在那里,他是个好人。

可好人不顶用,他是姓段的。自从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报上、杂志上关上段家的评论。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闲谈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一两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门槛,和大总统关系就是鱼和水,袁大总统的干女儿就是段祺瑞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这一层层关系在,她不能冒险。

虽然眼下看来,和他北上并无不妥。

但总有她想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万一……留下什么口实把柄,或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给傅侗文惹什么麻烦,她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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