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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36)

沈奚道了谢,迈入四合院的街门。面前的影壁上有题字,弄得仿佛256文学的样子。

一个候在垂花门的伙计,见她个清白姑娘风尘仆仆地进来,很是惊讶:“姑娘这是?”

伙计想问是不是她走错了,可又觉得不太可能。

胭脂胡同是干什么的,全京城都晓得。

“我找人,”沈奚掏出笔,在火车票上写了名字,递给对方,“麻烦,将这个给傅家二爷。”

“找二爷的?”那伙计摸不透沈奚来路,不敢怠慢,“您跟我来。”

伙计把沈奚引着进了垂花门。

这是个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进了垂花门,右厢房里有笑声。伙计和丫鬟忙活着,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伙计说是寻二爷来的,大家又都低头笑,好似猜到是情债。

那伙计把沈奚带到了左厢房:“您等着。”

坐在这里头,她提着心,唯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

没遇见傅侗文前,她在那个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的妓院。里头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决所有性事需求。有时,她走过去,能看到烟鬼解下裤带,几下扒开烧烟女的衣裳,顶身进去,摇动得木板床吱嘎作响。她初次见,被吓到。

后来到了纽约学医,上解剖课,头回见男人的身体构造,还能联想到那次,脸红得让教授好一顿奚落。念到第二年,有专业课的熏陶,又有婉风和欧美同学的教导,才学得开放些。

可眼下……

她并拢着双腿,低头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着门窗,有人在唱《苏三起解》,玉堂春里出名的一折戏,正到这句上:“……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唱词里是三郎,她要寻的是三哥。

戏里苏三要人将口信传给三郎,戏外的自己也是要寻人传信……

有个小丫头进来,点了一炉香,捧了热腾腾的手巾,让她擦手:“我家姑娘唱得好吧?”小丫头猜她是二爷的红颜知己,故意说,“多少人来,就为听这一折呢。”

沈奚心不在焉应了。

她耐着心,等这一折戏唱完了,终于,等到门帘子再被掀开来。

傅二爷跨进门槛,一双眼在镜片后细瞧她。

沈奚立刻起身:“二爷。”

跟着他进来,按下帘子的是个姑娘,细长的眼,双眼皮,说不出的文气。只是穿着袄裙,否则真像是个新派女学生,包括她的笑也是柔柔弱弱的,带着书香气。沈奚猜,这就是那个黄包车夫说的小苏三了。

“你跟进来做什么?”二爷笑。

“三爷的人,自然是要看一眼。”那姑娘柔声笑。

傅二爷没给她多话机会,将人劝出去。

四下只剩她和傅二爷了,他又端详沈奚:“都说三弟出国是为了寻你,可回来身边却没带人,我还以为是他们说错了,看来,他过不去的永远都是女人这道坎儿,”他径自坐下,“说吧,寻我做什么?”

“我听说他病了,想见他。”

傅二爷沉吟:“这个,我帮不了你。”

她忙道:“我不是要纠缠他。我和他有过约定要再见面,如今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又听说他病了,才迫不得己来求二爷。”

对方意外沉默。

沈奚心慌着,唯恐听到说他病入膏肓的消息:“他是真病了吗?”

“病是真的,但病到何种地步不好说,”傅二爷默了半晌,对她说,“从他回来,没人能见他,我也不行。”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来时莫徘徊(2)

“他被关起来了?”她脱口问。

傅侗善听到这“关”,从鼻子里轻哼着,仿佛不屑于说傅家的事。

可他对傅侗文终究不同,虽摸不透沈奚的来路,可也听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说过几番,约莫是傅侗文自小买来养在烟馆里的女孩子,估摸想纳作妾,最后不知怎地生了变故,索性给了她一个少奶奶身份,费了力气送出国。这是前尘往事。

只是没想到前尘未了,还有后缘。

千里迢迢到美国把人带回来,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里了。

他深叹:“我在天津有个洋房,你先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等等看。”

他也就这么一间外宅,不是傅侗文,还真舍不得。

“我来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见他。”她是不会去天津的。

傅侗善摇头。

沈奚晓得,这是在为难人家,可还是低声恳求:“他若没重病在身,我还能等,可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身体,二爷你和我一样清楚。假如我听了你的安排去天津,万一……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怎么办?”

傅侗善一只手按在自个膝盖上,一手搭着桌子,沉默着。

他也想给三弟想办法。可家里头,他并没有说话的地位。

但傅侗文对他往日的照顾,点滴都印在心里头。他这个二哥虽没能力帮他,总要试试。寻思半晌,傅二爷终是说:“我能做的就是带你回去,去说服父亲。三弟眼下病着,也许父亲能心软,准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时你一心进去,无异于陪他进了笼子。再想出来,可比登天还要难了。”

“好,我去。”她毫不犹豫。

沈奚的决断,给傅侗善多添了几分勇气。他人离开椅子,走到镜子前,两手向后拢了拢短发,从镜子里看她:“你若不改主意,这就走吧。”

他一打帘子,门外头静候着的小苏三即刻迎上来,说外头落了雪。

傅侗善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叫汽车进来接。小苏三答应了,吩咐人去办,自己则将一顶帽子递到傅侗善手里,又轻声嘱了伙计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们出去。

来时,长江那里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从雨到雪,从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数月。

沈奚晓得,自己一迈入傅家大门,就是四少奶奶。

会面对什么,会要说什么,二爷都没在路上嘱咐过,或者说,连傅家的二公子也无法预料,带她回家,会是何种局面。

二爷带她进了门,雪愈发大了。有几个丫鬟从仆役房出来,二爷问:“老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外书房。”其中一个回。

几个丫鬟见沈奚面善,寻思半晌,似乎记起她这张脸来了。

连她们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几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纽约带回来的衣裳,对她们来说,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头回见,比外头读书的六小姐还奇怪。黑呢大衣,长袜,矮跟的皮鞋和宽边帽,只是没像洋鬼子一样烫了头发,还留有中国人的模样。

“我说什么你都应着,不要反驳,免得让我父亲起疑心。”傅侗善低声说。

沈奚谨慎应下,随他进了外书房。

进了厅堂,正见傅大爷在笑着恭维:“爹您这身官服,还不太合身。”

屋里的两个男人听到动静,看过来。

沈奚人杵在那儿,先认出了傅大爷。而那位试着尚书朝服的老人,应该就是傅侗文的父亲。当初她嫁过来,傅老爷和夫人以回籍养疴为借口,离开了京城。所以从头至尾她也只见过几个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辈,所以并未打过照面,也没奉茶唤过一句父亲。

“这是……四弟妹?”傅大爷认出她,对傅老爷笑说,“我和父亲提过的,三弟自小养着的女孩子。”

又是一桩不成体统的事。

傅老爷蹙眉,挥手,让下人端着官服下去,人坐下来。

身边的丫鬟端着个小茶盘,候着。

“你也下去。”傅老爷说。

丫鬟行礼,离开。

一时,屋里只剩下了傅老爷,两个兄弟,还有她。

“侗善,你来说。”傅老爷不问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当初傅侗文办了这荒唐事,也没征求父亲允许,后来又仓促将人送去留洋,傅老爷回京听了训了几句后,并没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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