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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48)

傅侗文嗤地一笑,捻了一颗莲子丢到她碗里:“庆项,你看我这位太太还没过门,就已经是她吃肉我喝肉汤了。”

“这可了不得,未来的一位悍妻啊这是。”谭庆项笑出了声。

沈奚不搭理这两人,把筷子头含在嘴里,抿着唇笑。

这两人聚在一起,只会那她逗趣。

翌日,傅侗文白天没出门。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万安去备车。

“这么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开她的衣柜,手拨了几件过去,将一条乳白色的长裙取出:“这个如何?”沈奚惊讶,她从进了这院子,除去听戏那一回,还没迈出过垂花门:“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换好衣裳,又取出了一个簇新的首饰盒。

打开,从丝绒的垫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直径不过两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坠下来,像一面打开的小扇子。珐琅搭扣上点缀了更细小的珍珠。

这是何时有的?好像他从看到她喜欢珍珠,就总能变戏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礼物送她。

“1905年,产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欢心的浪荡子,还背下年份出产地。

“和你说两句正经的。”

“嗯。”

“滇军入川前只领了两月军饷,至今没有任何补给,”傅侗文打开珐琅搭扣,替她戴上,“将士们衣不蔽体,军粮短缺,却还在前方打仗。”

两个月来,沈奚听傅侗文说了不少南方的战事。

云南宣布独立后,反袁大军分三路,松坡将军的滇军是第一主力军。八千兵士,以寡敌众,誓以血救国。这一场战事举国瞩目。

“余下的两路大军也是如此,没有粮食衣物,靠一腔热血如何撑得住?”他又说。

“你是想去送钱吗?”她猜。

傅侗文微笑着,已是默认。

“可要如何送?你一举一动都在你父亲眼下头。”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么?

谜底揭晓在当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轿车的后排座椅上,从车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爷时,心急如焚,满心都是“傅三沉疴难起”这六字,没心思瞧街边景象。如今虽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铺的布幅垂下来,“清华吕宋纸烟行”、“百景楼饭馆”、“满三元羊肉庄”、“通三益干果店”、“华泰电料行”——越行越热闹。

“踞北望南,遥遥数千里外是战火纷飞,此处却是繁华盛景。”

傅侗文陪她赏街景,不无感慨。沈奚收回视线。

细看他的脸,更瘦了,两颊都微陷了下去,说话也没力气的样子。前几日来订制西装的裁缝也说他的腰比过去瘦了两寸,那些西装都要拿去重新改。想着这些,似乎对“公主和亲”的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无病无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紧的。

虽说学医的是死生无忌,可她并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两人到了戏楼前,轿车驶离,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万安,还有两个傅老爷的人。

她抬头看:广和楼戏园。

临近的全是饭馆,天瑞居、天福堂,还有全聚德烧鸭铺,正阳楼烤涮肉。这里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销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门熟路,带她入了两扇黑漆大门。灯影里,一路走,一路是招呼声,高高低低,欢喜谄媚的,笑脸相迎着他们,尽是恭恭敬敬地唤着“三爷”。

戏厅的院子里,最前头是个木影壁,绕过去视线豁然打开。

戏台子前,甭管是长条桌和座椅,还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挤满了人。卖座的人手里端着茶碗,在一个个给放碗、倒茶、收钱。戏未开场,戏台子上空荡荡的,两侧包柱上用红底黑漆写着一副对联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顺着默念下去:

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却是“逢场作戏”和“离合悲欢”。

傅侗文微微驻足,在等伙计带路。

斜刺刺地,有个新伙计追来:“这位爷,您晓得我们广和楼从不卖女座的。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怎好在一处听戏……”

这人不认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里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头,见是傅三爷,甭管熟还是不熟的,都在热络着、微笑着对傅侗文这里点头。倒茶的人一见傅侗文被新伙计拦住,慌着对后边招手,让两个老伙计去解围。两个老江湖来了,即刻躬身赔笑:“三爷可算是来了。”

另一位也笑:“还说三爷这是把广和楼忘了,去捧广德楼了呢。”

傅侗文将西装上衣的纽扣也解开了,不语。

“这是谁拦着我三哥了?”此时木影壁后,一位年纪轻的公子哥进了门。他见沈奚个女孩子跟着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为何被拦。这公子满面笑意,对沈奚颔首:“早听说三哥身边有个小兄弟,偏好女装,就是这位了?”

“倒是让你瞧出来了。”傅侗文淡淡地回了,把沈奚手上的宽檐帽拿过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吗?”对方笑。

两个大男人对立在影壁前,睁眼说浑话,指鹿就是马。

这就能蒙混过去吗?不可能啊,除非对面是三个瞎子。

沈奚从帽檐下,偷瞄身旁人。

“三爷的人是生得好,乍一看瞧不出是个小兄弟。”

老伙计一派坦然,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其实这些公子哥们喝糊涂了,常从八大胡同带几个女人过来听戏。他们这些老江湖早学会如何应付了。怪只怪这个新来的,非要和这几个爷犯冲,不晓得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

“第一官*早给您留下了,”另一个老伙计也笑着,急忙在前头带路,“我来带您上去,三爷您慢着些,小兄弟您也慢着些。”

*第一官:指最重要的官位。戏台是坐东朝西,二楼包厢从西往东数,最好的叫“第一官”,依次下去是第二、第三、第四……离戏台最近,视角最不好的那个包厢叫“倒官”。

第31章 第三十章 傅家三公子(2)

戏台是坐东朝西。包厢分列在南北两侧,各有七间。

傅侗文带她去的是视角最好的第一间包厢,里边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着嘱咐,提前布置过,里头有一张八仙桌漆得发亮,上头摆着木盒子,不用看,里头准是麻将。伙计还指东边靠墙的罗汉床,说是专为傅侗文搬来的。

紫檀长案上有盏小烟灯,烟土、烟具全套备妥。

“三爷来的不巧,昨夜梅老板*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园。不过今儿的角也好,戏码也硬,”伙计热络地说,“富连成*”出来的,都不会差。”

傅侗文丢了两块大洋,伙计捡了,躬身告退。

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傅侗文将那木盒子打开,慢慢地把麻将牌拣出来。

“今夜你在这包厢里,我在第二官。会有许多人来,牌局很乱,你要赢,也要输,但是记住两个先生,”傅侗文说,“第一个姓方,是面粉商人,这个人会要输给你四万大洋。”

“输给我?我还要收钱吗?”

“对,这个人要问财政部买官,需要我去帮忙,这是要送钱给我们的人。”

“好。”她记下了。

没想到有一日,她还成了受贿的人。

“另外一个姓沈,曾是个大学教授,后来得罪同僚被学校开除。他被人介绍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书。这些你要记得,他们会在介绍时告诉你。”

还是个本家。沈奚点头。

“你要输给他十六万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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