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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56)

那一年……早是经年隔世。

这里还是那个北京城,那个莳花馆,可走了侗汌,又走了沈奚。

真应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等沈奚回了魂,人已经在南下的路途中。

在南京长江的游轮上,船舱里有许多从北京赶往四川的军官亲眷,都是北洋军的人。大家言谈中全是战事,蔡锷将军仿佛是战神一样的存在,竟以一己之力,带领不足北洋军十分之一的兵力,抵挡住了进攻……

涉及战事,她难免听得仔细,可到后头这些军官亲眷一片低泣,是有人说自己家人阵亡的事了,余下的女眷被牵动多日忧心,也陪着哭。

沈奚头枕着窗框,因昨夜未睡好,阖眼后天旋地转,在哭声里陷入深眠。

梦里是烽火连天,全是同胞的血。

“央央。”

惊雷炸在耳旁,她被强拽出梦境,茫然四顾,是陌路,是陌生人。

刚刚哭过的女人们都敛容,在闭目养神等待下船,有个在给孩子喂夹心面包。无人唤她,除了江面上的鸣笛,再无其它。

乍醒来,目光游离,心也像在江面上的灯火,浮荡不稳。她摸到大衣口袋里的信,折成两折,好好地放在那里。从北京离开屡次想拆,都没做到……

沈奚把信封拿出,干净的外封,不留一字。

他会写什么?信没有封口,打开即可。

打开第一封是陌生的字迹。

是谭庆项写给自己昔日同学的信,请同学帮忙推荐她到沪上医院就职。

另一封信还是谭庆项的字迹,全英文。

是他写给自己昔日大学教授的信,请教授引荐她去英国读书。

除此之外,没第三封信了。

他在安排自己的前程,又不能用他自己的人脉,怕给她带去麻烦,都是在借助谭庆项的手。在仁济时,大家看到她是女孩子都会惊讶,这个社会能找到工作的女人是凤毛麟角,连留洋归来的富家女儿也是嫁人享乐为众。他知她前路艰难,也知她的抱负和心思。

她勉力克制着呼吸,手指僵硬着把信叠好,将信封翻过来,塞回去,突然看到了封口内的蝇头小字:

央央情义,侗文没齿难泯。愿卿鹏飞万里,一展鸿图。

热泪一涌而上,所有的坚强都在这一刻被敲得粉碎,溃散千里。

他全记得,昔日她在纽约说过的话全记得。他给她的那笔钱,足够她用到暮年苍老,可他准备了这一封信,就是因为记得她回国的初衷。

这也是他初次对她自称:侗文。

忍了一日夜的泪再止不住,她右手捂着嘴,拼了命去看窗外的江面。水面上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的是月影,是灯影,还有一艘艘渡江游轮的倒影……

三哥,三哥。侗文……

侗文。

她在上海的一家大饭店定了房间,也定了去英国的船票。

全世界都在打仗,船期待定。

沈奚在饭店等待着,看川流不息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和女人。这里有刚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赴美经商,孤单到此用餐的少妇;有大谈民主自由的新派女学生;有私奔被抓回去,送去乡下,又偷逃回上海来混迹在大饭店里和人闲谈恋爱,过夜谋生的女人。

每天早晨,她都在等船走的消息,又怕真来了消息,就没退路了。

三月的某个早晨,突然有穿着西装的年轻人,步入早餐的大堂,手中拿着厚厚一摞报纸:“袁世凯退位了!”远近哗然,每一桌都在抢夺着报纸。

如此消息每日都有,像挣扎的溺水者在呼救,喊得久了,信的人也会减少。

可今日是登在了报上。

那个年轻人发完最后一张报纸,见沈奚这里有空位,于是对她充满热情地点头示意后,坐在了她身旁:“退位了,真的退位了。”

酒店大堂里有人带头欢呼鼓掌,死气沉沉的客人们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都沉浸其中。

1916年。

她在上海的和平饭店里,手握着去英国的船票,等待她的是再一次的留洋之旅。船期未知,前路未明,可至少她眼前的餐盘里还有面包。

套用他喜欢的麦克白里的戏剧台词就是:

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creeps in this petty pace from day to day, to the last syllable of recorded time.

明天,明天,又是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的跋涉,直到最后那一秒钟。

第二卷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今岁故人来(1)

1918年初春。

晨雾弥漫在法租界码头上,许多光着脚的装卸工人挤在一处。在等天亮。

沈奚带着四个中国籍的男医生、三个男护士、三个女护士,穿着白色的工作衣,戴着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这十六铺的外滩码头。

这里是上海唯一经营国际航线的公司设立的码头,他们在等一艘今早会入港的游轮。

当年,她和傅侗文归国,就是从这里下船的。

“沈医生,”一个男医生在沈奚耳边问,“你是女人,一会要有人出言不逊,或者动起手来,记得往我们身后躲。”

“不偷不抢,为什么会要动手?”沈奚哑然而笑,“你们要护住那三个护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来的女护士,可不要给吓跑了。”

大家笑。

“沈医生,我们才不怕。”其中一个女护士表决心。

沈奚也笑,虽然笑容隐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担心,我们这几个人,拦不住那么多的旅客。”一艘游轮跨越重洋到上海这里,虽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这里,至少还有几百人。

他们只有十一人。

“总要试一试,况且我们不是要扣押他们,只是要询问,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说,“还有,重点问有没有病死的人。看他们每个人的脸,如果格外憔悴的,就尽量劝说检查体温,能找到一个是一个。当然我最好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这番话早重复了十几遍,大家烂熟于心:“记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肤变色是后期症状。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见过这样的死亡症状,马上来告诉我。”

告诉了她之后呢?

“可真有,我们也无权扣留病人啊。”男护士说。

沈奚想了想,说:“没关系,你们用段副院长的名头扣下,实在不行,我去砸市长的办公室。”她是在给大家吃定心丸。

她看上去信心满满,实则忧虑满满。

去年年底的美国,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发了流感。死亡患者症状恐怖,大多满面鲜血,皮肤变色。

世界大战正在紧要关头,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要求媒体不要在报道中提“流感”和“瘟疫”这样的字眼,以免影响战局,引起民众恐慌。可是各国的医生组织都互相私下联系,推测这场流感将会蔓延欧洲大陆和美国腹地……

沈奚自从和陈蔺观恢复联系以后,对方一直会提供给她最新的医学信息。包括这次突然爆发的流感*。先是打了份电报,又紧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进行了尸体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脑显著充血,全身器官都有病变,肺部全是液体……沈奚,大家都在疯狂找寻着治疗方案,但束手无策,我们都很绝望。连我的教授也说:‘医生们对这场流感的了解,并不比14世纪佛罗伦萨医生对黑死病的了解更多’。”陈蔺观在信上如此说。

他是个客观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见到傅侗文失了理智,从不会夸大事实、危言耸听。所以她料定,这场瘟疫只会比他说得更严重,毕竟他人在法国巴黎,还不是重灾区。

从沈奚沈奚给市政府申请过许多次,要在中国最大的上海和广州码头进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会。也对,国民总理一年能换几次的世道,是没有人会管这些。

但政客怎么会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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