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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79)

虚弱、沧桑,面色蜡黄的傅侗临,嘴唇抿成一条线,烧得糊涂。

他的眼珠在眼皮内动了一下,没睁开。

沈奚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像身体里裹得不是五脏六腑,而是烧红的炭。她怀疑是伤口感染,去检查他的腿,是伤在右小腿,裹在纱布下的骨伤口溃烂严重,揭开来纱布下有阵阵恶臭……

热气汇聚的车厢,却生生从四面八方吹来冷风,刺骨的寒。

“用你的车,我们去医院。”沈奚不容置疑地望住他。

傅侗文立刻吩咐说:“照办。”

没等旁人动手,他已经抱起昏迷不醒的五弟。怀中一个成年男人,抱着重量却没比沈奚差多少,瘦到这种程度是受了多大的罪?他这一生抱过三个人,在傅家宅院里偷他枪自尽的傅侗汌,为护他杀人后心理受创的沈奚,还有现在的傅侗临。

这三个,每个都像在为他受了苦,可他纵有一双翻云覆雨手,独独保不住他们。

他抱小五爷到轿车上,沈奚坐上副驾驶座。

路上她频频后望,是担心傅侗文犯心病,中途欠了身子,捞到丢在后排座椅上的他的西装上衣,拿了保心丸,倒给傅侗文。他摇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膝上枕着小五爷。

轿车载着她和小五爷到医院,已经是六点。守在大门口接待急诊病人的护士惊讶着,迎上来:“沈医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段副院长在吗?”

“在,在的,好像……是在的。”护士被沈奚的脸色震慑住了。

“快去叫副院长来,”她随即指挥两个男护士,“你们过来,和我抬病人。”

沈奚带人出去,从车上抬下小五爷,塞给傅侗文一串办公室的钥匙:“你在办公室等我,要先检查会诊,我就不管你了,”言罢,把在车上拿走的药瓶给了司机,“你跟着三爷,有不舒服吃这个,立刻去二楼手术室叫我。”

大厅灭了灯,走廊里也为了省电,每三盏电灯才留了一盏。

沈奚和护士推着病床,灯泡的光,一时明,一时暗的,把傅侗临的脸照得变幻莫测。

沈奚让人把病人直接推入手术室,联排的三个手术床苫盖着蓝色布单。她掀开正中床上的布单,和护士合力抬傅侗临上去,让护士把术前检查都准备上,麻醉医生也要叫来。

护士走后,她一个人伫立在空荡荡的手术室内,给傅侗临消毒伤口,检查报告没出来,段孟和也没来,正是一天结束工作的时间,都各回去安置了。

段孟和进来,看了一眼傅侗临腿,眉头皱起来:“我以为你是小题大做,因为是他的弟弟,”他看着沈奚写的检查报告,伤口深度惊人,“病人家属在吗?”

“在我办公室。”她说。

“让家属做好准备,这种感染——”

其实他不必说,她也知道。

他们过去做过的大型手术里,有超过一半的病例是死于术后感染。伤口感染几乎是全世界所有外科医生的天敌,手术再成功,也要面对术后感染的惊人致死率。作为医院里最有名的两个外科医生,沈奚和段孟和都很熟悉这种感染的症状和伤口情况。

段孟和有一位同学,就是因为在屡次手术成功后,病患都死于感染,自信心被摧毁后放弃了外科医生的职业。对病情的束手无策,是对医生最大的折磨。

没有一种药品可以处理这样的情况,完全没有……

“你先主刀,我去请几位仁济的朋友过来,”段孟和说,“他们外科室新买了一批药物,也许会有新的希望。”他这么说是在安慰她。

仁济是他的老东家,平日就联系紧密,若采购了新药,必然会第一时间告诉他。但在上海,那里是外科手术量最大的一间西医院,倘若能请来医生会诊,再好不过。

半小时后。

护士送来各项术前检查的报告,沈奚沉默地看着报告,过了会,说:“准备手术。”

她把原先的伤口缝合线拆开,清理感染源,重新缝合处理。

里面的肌肉肌腱已经坏死。

……

都在指向极坏的结果。

手术结束,正是夕阳西下。

护士替沈奚准备了静脉输液所需的耗材,这是段孟和临走前开的单子,在医院里只有急症病人才准许进行静脉输液,被准许操作的医生不超过三人。沈奚就是其中一个。

她在他皮裹着骨的手背上找着静脉,消毒、穿刺,用药。

看着一滴滴的液体流入傅侗临的身体里,祈祷着,这个药能对他有一点帮助。

沈奚把那只手小心地放下,竟在这一刻对自己多年前的选择有了自我质疑。究竟选择医学研究更好,还是临床救人更重要?当时的她没有找到答案,只是渴望能出现一种高效药物能够治疗细菌性感染,能救回傅侗临。后来盘尼西林的问世,让她每每想起这一日的小五爷,想到这一日手术台上矢志报国的青年,都是心中隐隐作痛。

“……嫂子。”熟悉的声音,震颤着她的心。

沈奚心知他情况不乐观,可还是微笑着,俯下身去轻声说:“少说话,好好休息,接下来可能还会有手术。”

傅侗临褐色的眼睛里有着疑问,他迟钝着,缓缓转动眼珠,在看她,看墙面、地面,没力气观手术室的全貌,可还是辨认出了这是何处:“嫂子是医生了……”他笑。

“嗯,”她也笑,柔声道,“你伤口处理得不好,是你们军医处理的吗?真想替你骂骂他。”

“那个人……”

小五爷抿嘴笑着,眼底有着泪:“没了。嫂子……还是骂我吧,我替他挨。”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南国雁还巢(3)

简练的话,勾画的是残忍的往事。

沈奚心房微窒。

小五爷付之一笑,虚弱道:“自有青山埋忠骨……嫂子不必难过。”

人没死前,此话自然豪迈洒脱,人死后,却只余寸寸悲凉意。

她抚摸他的短发。

两人算同龄的人,可她看他总像在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从他醒了就在笑,久别重逢的欢喜都在他的双眸里,说什么无须马革裹尸还?谁不想死在亲人身边?

“我过去家未散时,也有个弟弟,和你一般大,”她轻声说,“见到你就能想到他。如今你回来了,我和你三哥都能安心了。你还烧着,少说话,睡一会。”

她嘱护士守在手术室,自己到走廊透气。

二十分钟后,仁济的三位外科专家到了医院,五人会诊后,在隔壁的手术室里争论不止。

傅侗临现在的情况是九死一生,沈奚给他静脉注射的药品已经是国内最好的药了。段孟和的两位医生建议是加大剂量,忽略药品的副作用,试着把人救活。

另一位医生持相反意见,再加大剂量,副作用不堪设想,也有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的情况,不出两天就会死,谈什么催命符?”段孟和坚持己见。

“如果不是用药,而是截肢?我们为什么不试试这个?”沈奚提议。

截肢?这里没有骨科的专家,没有门诊,更没有专科医院。

民众不信任西医的骨科学,也因为没有X光机的辅助,病人来到西医院所接受的治疗有限,还不如去中医正骨医生那里得到的帮助多。截肢这样的大型手术,在非战争情况下,老百姓很难接受,这是现状,也许未来会改变,但不是在今晚异想天开。

“沈医生,我有必要提醒你,在我们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临床经验,”其中一位医生说,“我听段医生说过,你要在贵医院成立骨科专业组,但也只是构想,我们都还在摸索起步阶段。”

“况且病人的感染时间长,严重贫血、虚弱,心肺功能不佳,”另外一个也劝她,“可能最直接的结果是——死在这个手术台上。”

唯有一位医生持保留意见,他支持沈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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