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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8)

到二楼楼梯口时,傅侗文正站在走廊尽头,右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在看窗外。

他端着一副公子哥儿的身架,和那日他的那些朋友一样,看上去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但其实,他们的“和气”是居高临下的,带着看戏人的慈悲和冷漠。

你以为你能入得他们的眼,或许你只是一个任他们品评、看赏的戏中人。

傅侗文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离得远,她分辨不出他的喜怒:“方才,对不起。”

傅侗文像不领情:“为什么替别人道歉?”

若不是因为她,陈蔺观也不会认得这间公寓,更不会有今日这场飞来的冲突。沈奚抱着杂志,还在心疼着,不敢让傅侗文看到被弄脏的封面。这是被妥帖收藏在他的行李箱,远渡重洋送到这里的杂志。海上颠簸,长途风雨都没让它们有任何损伤。可偏就在她住得公寓门外,如此轻易就被糟蹋成这样子了。

四面楚歌,虽然敌人只有上帝一个,但她觉得此时此刻,全世界在和她为敌。她是被逼退到水边的西楚霸王……

或者是虞姬……又没那么美。

“去换身衣服。”他说。

沈奚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原来衣裳已经被杂志上的泥水弄脏了。

原来,他早看到了脏了的杂志。

她低着头,颈后被压了千斤重,不做声。

傅侗文倒对这个不气不恼,他对外物一贯没什么情感,更何况只是几本杂志。

“今天不用做功课,是不是?”他问。

“嗯。”她听到自己有了回应。

“我们去过新年。”

“去哪里?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沈奚望向他,因为想要弥补刚才的事,愈发紧张,“可我没什么好衣裳,怎么办?去的地方,或是要见的人对你很要紧吗?”

“去一个,没人会注意到你和我的地方。”他回答她。

第6章 第五章 今朝酒半樽(3)

临行前,傅侗文递给她一个新的宽边帽。

可这帽子配她的裙子,太正式了。沈奚虽这么想,又看他身上深棕色的斜纹软呢外套,立刻认定自己还是需要一个宽边帽,才像是个样子。

可他的措辞,和最后去的这个地方,真是——

天差地别。

她以为是个僻静之地,未料,是满座绅士小姐的电影院。

沈奚站在影院内的大幅黑白海报前,留意到上边的首映时间,就是三天前,1914年12月28日。还是新片子。也不知道傅侗文这一个月是在何处,竟然知道《Cinderella》在这里的上映时间。这个故事婉风提到过,她很喜欢灰姑娘的爱情,但只在招待绅士小姐们的大影院里才有,她没闲钱看。

“海报很特别?需要看这么久?”傅侗文站到她身后,也去端详墙面上的这张宣传画。

这是离开公寓到现在,他说的第一句话。

“在看首映时间,”沈奚抬头看他,“你不在纽约,竟然还知道最新的电影?”

“一个朋友送的票。”傅侗文将手臂打弯,目光示意,沈奚学着周围小姐们的样子,将手绕到他的臂弯上。只是手指虚虚拢着,悬在他衣袖上方。

“没试过这样挽一位先生?”他用中文问。

沈奚轻摇头。没人可试。

傅侗文不动声色,抬高了一寸手臂,让她的手踏踏实实落在了他的臂弯里。

她暗自松了口气。

一路上的紧张,丝毫不亚于初次将一具尸体开膛破肚……

万幸,过去了。

两人入场晚,幸好是包厢,不会打扰不相干的人。

安静的电影院里,默片的黑白画面铺陈开来,时不时插入字幕来解释主人公的对话。沈奚看得不十分入戏。这样一比较,还是听戏好,唱腔做足,至少有个热闹瞧。

高跟皮鞋的短跟沉入地毯里,软绵绵的,她轻轻地将鞋跟在地毯上敲了敲,聊以自娱。

傅侗文笑着问她:“像在受刑,是不是?”

“是,”反正左右无人,她放心大胆地用中文说,“看一次新鲜,多了肯定是折磨,”她用两指按住自己额头两端的太阳穴,“全是黑白影子在眼前晃。注意力慢慢就散了。”

不过虽然看得很不得劲,倒有一点是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多了。

一想到傍晚的事,她还是有内疚:“有什么是你没有尝试过的,我能带你去就好了。”算是给你的新年礼物。

傅侗文寻思了会儿:“你可以给我买一份爆米花。”

这个容易,只是这种高档地方也不卖,大概……她想在看马戏的地方应该能买到。

“终于和我说话不紧张了?”傅侗文打量她。

沈奚点点头,被他看得脸烫。

“既然不紧张了,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你喜欢吗?”他用目光去扫场内。

沈奚会意,他在问电影:“我们中国人喜欢热闹,这个太单调乏味了。如果……”她看屏幕,小声说,“以后有有声的电影,会好很多。”

“有声电影?”傅侗文笑,“很大胆的想象。”

沈奚想了想,又好奇于他的留学生涯:“你在伦敦,也常看这个吗?”

傅侗文摇头:“看过两次歌剧。在那里很无趣,女人的出现是为了炫耀珠宝,男人——”

包厢门被打开。走入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入。

沈奚被吓了一跳,傅侗文脸上的笑容反倒浓了一些:“这场电影有五十几分钟,乌尔里希先生已经错过了半小时。”

傅侗文说着,起身,和对方握手。

原来,他今晚真正要见的人,才刚出现。

包厢有两排座椅,原本傅侗文和她坐在视角最好的前排,这个男人进来后,他们并肩坐去了后排。那里视角虽然差,却最适合闲谈。沈奚依旧端坐在原位,听到包厢门再次被打开,是医生的声音:“这里空气太差了,我让司机在外候着,等你们谈完就走。”

没有傅侗文的回应,沈奚猜,他是用手势做了回答。

包厢门再次闭合。

傅侗文和这个客人开始熟稔地用英文交谈。

“我的妹妹说她不喜欢这个。看来,我们没有合作的缘分了。你知道,在中国,这个产业通常是要有黑背景的人来掌控,很麻烦。”

“傅先生,这只是一个小生意,你感兴趣,我可以送你一个电影院,你觉得麻烦,大可以忘记我对电影院的提议,”对方笑着回应,“你该清楚,我想做的是鸦片。”

短暂的安静。

大屏幕上,出现了英文字幕,王子说要召开宫廷舞会,他想寻找他的意中人。

沈奚甚至读不清字幕,整个人的神经都被吊在“鸦片”上。

“万国禁烟会*才没过去几年,这恐怕不是个好生意。”傅侗文在打太极。

对方笑:“傅先生,你是想要让我表现出更大的诚意吗?大家都清楚,你们的政府虽然在禁烟,可并不能插手租界。你看,租界里的鸦片生意如此火热,你们中国人离不开这个,相信我,这是必需品。”

这位乌尔里希先生不止想要表达诚意,还有对中国人的轻蔑。也许他并非有意,但这种轻视包裹着字字句句,冲击着她。

她想象不出傅侗文的神情是如何的,直觉他不会高兴。

傅侗文看似漫不经心,将手搭在沈奚的椅背上,手指微微打着节拍,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背脊。沈奚下意识要回头,他察觉了,倾身上前,说话的气息直接掠过了她的脸:“看,他遇到灰姑娘了。”

他说的是电影。

也是在提醒她,专注电影,不要回头。

这不难理解。

沈奚忙端坐好,认真盯着银幕。

傅侗文将身子坐直,继续陪对方聊着鸦片生意。就连沈奚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不耐和隐忍,可这里是异国,不是北京城,他再有脾气也只能虚与委蛇,敷衍应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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