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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87)

拆开第一个纸包,是全新的毛笔和砚台:“介不介意替我研墨?”沈奚摇头,用茶杯接了清水,掬几滴清水在砚台上,为他慢慢研。

傅侗文鲜少用毛笔,或是他用在少年时,而她无缘一见。所以同样的,他也从未见她研墨,不免多看了会儿。

“好了。”她放下砚,反剪了手在背后,看他。

也是期待他要写什么。

傅侗文难得说话还要酝酿,对她招招手:“离近一些。”

她笑,立到他身旁。

“我是个名声不好的人,连累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操办什么。”他撕开第二个纸包,里头放着个长柄状圆纸筒,纸筒侧面是“良缘永缔”。

这是——

他又打开一叠几份的绢纸,每一份上边都有不同的图画。有四周绘着祥云龙纹的,有绘着桃花和枝头喜鹊的,还有绘着鸳鸯的,都是正中留白。每幅画下有画师的印章。

“这是最好的几份婚书纸了,作画也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先生,”傅侗文低声说,“心里急,也挑不好,只好样样买一份,你看你喜欢什么,我们就用什么。”

她没见过,可也猜出这是婚书。

晨风打竹帘,一晃一晃的,光线变换不定,晃得她眼花。

……

“墨干了。”他看干涸的砚台。

沈奚机械地眨了眨眼,虽说他早说要订婚,可因为他父亲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她不肯听他的话,在家里摆酒,宴客宣布。结婚的事反倒是他这个风流少爷比她急切,而今还是这样,急火火地买了这些东西回来。

她耳边声音嗡嗡的,觉得自己失去了听力似的,远远近近,楼上楼下,都闹得很。

熙来攘往的霞飞路上,电车当当地响。

“这半月发生不少的事,”他说,“三哥年纪也不小了,再经不起日月蹉跎。”

竹帘尾端被风吹得,一下下拍打着窗台,像踩着她心跳的节拍。

“宛央,我是真心爱你的。”他说。

他低声又说:“今日是,以后也是。”

傅侗文托她的下巴,让她双眼和自己相对。在这寂静的一霎里,像回到胭脂巷。在冬日苍白的日光里,爆竹声响连四壁,盖住了他的心声,白烟弥漫,遮住了他眼底的留恋。

虚度的光阴,人一生经得起几载。

“你不要以为我还醉着,再喝也醉不到这个时辰,”他轻声道,“还是这里的婚书样式都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出去买。”

她摇头,泪水晃到眼眶里,突然就笑了:“喜欢,我都喜欢……你买的都喜欢。”

方才哽了喉咙,说不出话。

这一旦开口能说了,反反复复都在重复着“喜欢”。

“这便好。”他说。

“我倒不怕多写几份,”傅侗文心下松快了,“只怕证婚人要多签几个名字。你也晓得庆项那张嘴是惹不起的,你让他多签几次,他能拿这件事说你一辈子,”他看门口,“是不是?我们的证婚人?”

“诶,这时候我最好说话,”倚靠在门边上的谭庆项,丝毫没有偷听的愧疚,反而大大方方给沈奚支招说,“你让他多写几张,傅三的字也是有名的,只是没人求得起。婚书不是一式两份吗?多给我证婚人一张,我以后落魄了,也能叫个好价。”

“三爷,万安给你们研墨。”万安挽起自个的衣袖,开始干活。

沈奚根本没留意,谭庆项、万安和培德是何时上来的。

但看他们的笑意,该是听到不少。

傅侗文把她揽到身旁:“挑你最喜欢的。”

沈奚翻来看去,最后把两份的双飞燕抽出,望一眼他,好似拿不准主意,还想要他一个点头。“就这个,”他说,亲自铺在桌上,“你再挑下去,我就准备去买红纸写了。”

他高兴时就喜欢逗她,一句跟着一句。

沈奚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搅着自己的手指,凝眸,看他落笔:

沈宛央,傅侗文

竟然是先她的名字……这是入赘的规矩吧?她不确定地看他。傅侗文没觉任何不妥,继续写:签订终身,缔结白头之约。

她简直心跳都停了,屋里的钟摆也好似停了。

墨黑的毛笔尖,悬在婚书上,他忽然问:“还想写什么?”

没有调侃,没有逗趣,难得一本正经征询她的意见。

傅侗文作势把毛笔给她,沈奚轻推回去,小声说:“我的字和你差远了。”

十一岁后都没用过毛笔,如何能写。

“你再想想,还是要想出一句,这婚书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说。

这是为难她。她的古学问没他好。

沈奚踌躇着,旁观的谭庆项笑着说:“你们两个的婚书,你怕什么啊?”

“我古学问不好。”她坦白。

“我才不好呢,小时候学得勉强,后来出国留洋回来,全靠跟着侗文学说话,在琉璃厂旧书摊上找书看学句子。”谭庆项安慰她。

她也差不多,没机会学。

沈奚想了会儿,掂量着,询问他:“山河无恙,这句好吗?”

这是他的心愿,写在婚书上是个纪念。

傅侗文曲指,敲着她的前额说:“好。”

于是他落笔,正文收尾,是写的:

愿使,山河无恙,百年永偕。

他在写完这一份后,偏过头,对着她笑:“写得好吗?”

沈奚难见的忸怩,轻“嗯”了声,看他笑得仿佛是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夜……若在桌旁摆上两根红烛,就只差掀盖头,鸳床同梦了。

傅侗文拿起相同的空白婚书,照抄了一份。

他先落自己的名字,轮到沈奚,她紧张地攥着笔杆,手心生生逼出了汗,仔仔细细写了沈宛央,这个陌生的名字是父母所赐,她十余年没用过它落款。

“这回真是三少奶奶了。”他耳语。

他随后将笔递给谭庆项:“证婚人来。”

“可算轮到我了,”谭庆项接过毛笔,挥毫泼墨的架势,沾了墨说,“沈奚你别怕,我这名字还是认真练过的。”

谭庆项笑吟吟写完。

“万安,你来。”

“啊?”在一旁偷偷抹眼泪的万安犯了傻,“来什么,三爷?要拿出去装裱吗?”

“证婚人两个,你来做另一个。”

“使不得,三爷,这可使不得。”

“三爷说可以,你就照办。”傅侗文拉起他的右手,毛笔塞给他。

万安猜想傅侗文是在拿自己逗乐,可当他把空着的那个位置指出来,还亲自将两份婚书摊到他面前,像个书童似的伺候着,磨了墨,才发现傅侗文在当真。他抖着手,低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布鞋上,从小跟着傅侗文,他晓得,三爷对自己人是极重情义的……对他好的,他加倍还回去,可毕竟是少爷的婚书,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厮落笔。

哭了会,傅侗文实在等不及,威胁着催促说:“三爷能让沈小姐点头,很是不容易,你若要再耽搁,沈小姐不耐烦了,到时——”

“沈小姐,你可不能反悔啊,”万安手背抹眼泪,急吼吼着说,“三爷对你的真心,我们全看在眼里,三爷可受不起您再走了。”

沈奚哑口无言,埋怨地用手肘撞他的腰,掏出手帕给万安擦眼泪:“你给证了婚,我就不走了,谭先生是没这个面子的。”

“你瞧你这没良心的。”谭庆项笑起来。

万安的字是打小和傅侗文学的,并不差,可还是担心自己错写,在一旁的报纸上练了几遍,郑重其事地把傅万安落在最后的证婚人位置。

培德不晓得这是什么,以为每个人都要在上边签名字,正等着轮到她,还特地把自己的长发挽到脑后,稳稳地扎了一个圆髻,结果发现傅侗文已经拿了婚书去风干。等谭庆项给她德语解释这是婚书时,她惊呼一声,双手捂住口,立刻抓着沈奚的手,不断去亲吻她的左右脸颊。沈奚在培德的热情里,回吻她的面颊:“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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