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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物语2(19)

而贝尔太太大约是整个学院里,章三枫唯一会主动打招呼的人了。

记得她搬进宿舍的第一天,吃完晚饭回到房间时,她打不开房门了,因为锁眼被灌进了胶水,当然无人宣布为此事负责。她联系负责修锁的校工,对方说起码要明天早上才会来,这醉醺醺的家伙在电话里建议她从隔壁房间翻窗户进去——她的房间在四楼,楼下是坚硬的大理石台。

贝尔太收留了她一晚,在一楼属于她的办公室室兼休息室里,老太太给她热了一壶红茶,说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还开玩笑地说,玫瑰十字的学生,都是天使与恶魔的共同体,他们在艺术上的造诣,像天使的面孔一样闪闪发光,让资质平庸的人相形见绌,但他们终究也只是普通人里的一部分,有时候,人性里的缺点与暗面在他们这样平凡又不平凡的孩子身上,反而凸显得更厉害更夸张。被欺负的人固然会不高兴,但反过来想想,太一帆风顺的人生反而更危险。

对于老太太的劝慰,章三枫只是笑笑。对她而言,当一个人承受过一种叫“磨难”的经历之后,这些外来的小把戏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她仍然感谢贝尔太太,觉得她是个好人。

从那之后,每天清晨与傍晚,只要她从贝尔太太的门前经过,都会跟她打招呼,老太太似乎也很喜欢这个中国姑娘,常送一些自己烘制的小点心或者精美的糖果给她。

不管怎样,有人关心,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章三枫抬头望向阳光的来处,英国的天空总像是蒙着一层纱帐,阳光里也黏着让人不悦的灰翳。又或许这跟地域没关系,从很多年前开始,她的眼睛看什么都有一层灰,除之不去。不止在玫瑰十字,哪怕在家里,她也并不是招人喜欢的那个。

她垂下头,整理着晒得微烫的被褥,一到有太阳的时候就晒被褥衣物,是她唯一保留下来的,跟“家”有关的习惯。小时候,每到艳阳天,妈妈就领着她跟弟弟,哼着歌抱着东西上天台,很快,天台上就飘起了各种颜色的“彩旗”,拂过的微风里浮着淡淡的洗衣服的香味。这时候,妈妈会变魔术般从兜里掏出美味的棒棒糖,她跟弟弟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并肩坐在天台的竹椅上,舔了满嘴的甜蜜。妈妈的脸上总是在笑,有时候 都搞不清楚是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还是她的笑容里本来就有光华,尤其是她望着她的一双儿女时,那满眼的疼爱,都要从眼中溢出来了。

这样的笑容,爸爸从来没有,她甚至怀疑过爸爸生来就没有“笑”这个生理功能。他所做的,除了喝酒,就是逼她吃饭,吃各种各样的食物,完全超出正常孩子的食量,然后就是打针,他说她有很严重的病,每天都要打针,满满一针管蓝色的药液从脖子上的血管注入,每一次都疼得要命,五脏六腑都被烧着了一般,她无数次哭喊着,疼晕了过去。而妈妈看到这一幕,虽然想阻止,可一看到父亲野兽般发红的眼睛,她便只能啜泣着退到别的房间里。

那时,章三枫最大的愿望只有两个,一个是爸爸可以对自己笑一笑,另一就是不要再打针。她不觉得自己有病,她跟别的孩子一起上学放学,除了吃得比他们都多之外, 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在流感来袭时,别的同学都感染了病毒时,她也安然无恙。这样的身体,难道还不健康?

她不打针的祈求,被爸爸断然拒绝了,连个理由都不给。她只距地,爸爸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头危险的野兽。

爸爸稀有的温柔之情,只展露在单独面对弟弟的时候。她从门缝里看到过,爸爸慈爱地摸着弟弟的脑袋,把玩具放到弟弟手里,弟弟高兴地搂住他,往他胡子拉碴的脸上亲了一口,天伦之乐,溢于言表。可是,她并不是捡来的孩子呢,她跟低低,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弟啊!

后来,她学到一个叫“重男轻女”的词,问妈妈,是不是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所以爸爸才不喜欢她。妈妈坚决地否定了,她说,爸爸像爱你弟弟一样爱你。末了,她喃喃道——他恨的人,是我。

这样一番话,让章三枫迷惑至今,她看到过父母从前的合照,那些幸福的依偎跟笑脸,装得出来吗?从她记事起,父母从不提他们的过往,他们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对经过相识相恋结婚的俗套过程,然后在平淡岁月里磨去爱情,只剩下亲情陪伴的普通夫妻。

在尚未弄清楚妈妈的话时,她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妈妈走了,什么也没带走,什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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