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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为何那样(104)

作者: 秋风外 阅读记录

这次簪花宴是京中一名颇有名望的老儒举办,邀请了大半个文人圈,苏松雨与诸青亦在此列。赠琵琶的那天,诸青说她不会来,所以当苏松雨在临风台上看见她的时候,很是意外。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台上四周挂了轻薄纱帘,在四月和风中漫飞。苏松雨慢慢拾级而上,然后在纱帘翻开的一角之中,瞥见了女子月青色的衣袂。

片刻的惊讶后,他很快就想通了关窍,主办人在她为父亲平反的过程中帮了不少忙,于情于理,她还是来了。

同旁人寒暄两句后,苏松雨慢慢喝着案上的酒,隔着人群,他远远地看她,她也对着他微笑,笑容中有些狡黠,她似乎比以前还要瘦了,坐在飘飞的纱幔前面,像是随时会乘风飞去一般。

有伶人在厅堂的屏风后弹琵琶,这种正经诗会上,是不会有那等声色环节的,弹琵琶便只是弹琵琶,苏松雨抿了一口酒,他听出来,此时弹的是《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一首古老的曲调,唱着求不得的遗憾,这份遗憾在世上并不算稀奇,在千年后仍能叫人感同身受,他苏松雨,不过是千万落寞人中的一个罢了。

酒香清冽,四周的来宾已开始作诗吟诵,他饮了一杯又一杯,他默默地想着,自己其实不配有多伤心,因为他甚至没有去“求”,所以理所应当“不得”。

他们相识七年,彼此之间只有克制,那些温柔或是炽热的话,他说给月亮听,说给三月的春风听,唯独不会说与她听。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即使仅放在心里,彼此都会懂得。就如此刻,诗宴正酣,推杯换盏,满座的高谈阔论间,《关雎》凄婉的乐声里,他们隔着热闹遥遥相望,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孤寂。

轮到他作诗了,苏松雨起身,朝着诸青的方向举起了酒杯,她的身边坐了不少女官,没人知道他这杯酒只是在敬她。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每吟出一句,便满堂喝彩,在众人的赞声中,他桌子上的花枝堆积得越来越多,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宾主皆欢的尽兴时刻,他用衣摆兜着那满桌的花,慢慢踱到了高台边,不顾周围惊讶的目光,他将满怀的花枝尽数从栏边洒落,投入江上轻暖的春风里。

人们都看他,他却指着江边那一丛丛茂盛的竹林,它们翠色的枝条上此时挂满了刚刚落下去的花,芍药、迎春、海棠,在风中沙沙作响。

清俊的青年显然是有了醉意,他衣袂翻飞,在高台上有着说不出的恣意风流,他缓缓道:“今日百花争妍,诗宴酣乐,我看这翠竹生于江畔,无丝竹悦耳,也无群芳相伴,终日所见,不过滔滔江水,实在是太过孤寂。”

他声音渐渐低下来,用无限趋近于温柔的声调,轻声说:“于是——便把今日所得全数赠与它们,也叫青竹,能在春光里有所相伴,不至于寂寞。”

众人便轻松地笑起来,笑鸿胪寺主簿的风雅知趣。诸青坐在案边,宽袖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这番话他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他们一路走来,不求长久,只愿对方在某些本该快乐的时刻,不至于太过寂寞。

这便足够了,在高朋满座中,他将满腔的温柔说得隐晦又尽兴,只要她能懂得,便足够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六天后,诸青在家中阖上了眼,她死的时候,苏松雨不在她身侧。

这是她有意为之,她到最后都不敢对他报以同样的热烈,也不愿真切地面对他因自己而心碎,她没有让任何人知晓,包括他。

她其实十分懦弱,所以七年前那个秋天,当少年推开了她的门,跌跌撞撞地说要她跟他走,不顾前程也不计后果。她为这份幼稚而坦荡的勇气心动,那是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拥有过的。

他们的故事就到这里。

从春到秋,长安的花开了又谢,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无用的深情,也该随着时间,慢慢湮灭在风中,直至消散不见。

但是苏松雨没有。

诸青死的那一年夏,他找到了芙瑶,他知道她和芙瑶的关系,也知道把这位歌姬救出栖云楼,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她已经不能再完成这个愿望,但他还可以。

他带了足够的钱财,貌美的歌姬却只是轻蔑,她说她的名字被记载在户部的册页中,根本无法轻巧脱身,再多钱财也无用。

于是他们相对着无言,片刻安静后,芙瑶突然笑着说:“有没有人说过——你们很是相像?并不是长得相像,是你们都有一种特别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