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43)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这海的真假。

他应当走了不远，还没到海，但他的的确确听到海浪的声音，闻到海风的腥气，那一道一道白色的浪花喋喋不休地向他驶来，蓝天和蓝色的海面在远方交融在一起。

他所在的是一片不大的海岸，海岸上铺满了金色的沙子，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的中央有一棵死去的大树。

大树内里已被烧得空心漆黑，用绳索吊着，用柱子撑着，屹立在那里。

树下面向大海的方向有一把石椅，石椅上坐着一个石雕，石雕被雨水和海风侵蚀得厉害，已经没有了人形。

加宁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抚摸这棵大树。

他听到“咔嚓”的声响。

第三十一章

大树像从未腐朽过，数百年过后仍旧坚硬如初。然而加宁的触碰像是诱发了某种机关，身边的石像“咔嚓嚓”地响了起来。

加宁扭过头来，看到那石像表面皴裂着破碎开来，“哗啦啦”地从石像表面掉落，露出金属的内部来。

在他们周围，更多的石像“咔嚓”响着，从石椅上起身，从喷泉中站起，从柱廊中走出，剥去石与青苔的外壳，这些石像内部都由金属制成，生锈的关节“吱呀”响着向他聚集。

连同大地都在震颤，虚幻的大海也开始出现了裂痕，城市剥离开来，向上升起着，沙和海水涌入到裂缝中，形成轰隆作响的瀑布。

那些石像已到达他身边，蛇妖和海怪用金属的触角将他缠绕，十余个骑士将他包围，马上的骑士拿着剑指向他，将他向下压，让他跪下。

震动的地面也在他面前开裂，伸出一根根尖刺，牢笼般地将加宁困在里面。

加宁没有动，而是看着树下的那个机器人。

失去石头的面具，银灰色金属的头颅上没有容貌，没有五官，只有一对空荡荡的眼窝。

从石椅中站起来，他身上的枯石也剥落了大半，露出简易而又老旧的机械的四肢。

整个城市都向加宁挤压而来，将他压得越来越低，他又感到难得的压迫，这个星球上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法读取，所有的石像仿佛没有内核，不听从他的指令。调用观察者的神经保护住内心，脆弱的人类的肉体已丧失变形的能力。

蛇形的触手越勒越紧，将他的一只左手生生缴断，接着是双腿，还有几条细小的蛇将他的阴茎和睾丸缠绕住，也在不断勒紧，向外拉扯着。

加宁伸出仅存的一只手，努力地探入到腹中摸索，摸了半天，才找到想找的东西。

他掏出手来，手臂被拉扯着往回绞，他又将那东西汇聚在手心，将手变成一根小小的触手，不断地向前探。

送至树下的机器人面前，机器人伸出双手，加宁将那枚粉红色的小贝壳放置到他手心中。

如果人类真的有灵魂，如果这个人的灵魂就是那个人，如果他记得这枚贝壳，如果在人类轮回的时候，灵魂上能刻入烙印，如果灵魂永不磨灭，同他一样永生，那他是否仍旧陪伴着他？

如果没有，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如果他捏碎了这个被仔细保存的脆弱的标本，那就让他也在这里被绞杀。

那个机器人握紧了手，再张开，小贝壳仍在他手心里。

空荡荡的眼窝中流淌出红色的液体。

机器人的腹腔发出声音，扭曲的不洁的电音讲着人类的语言：“你来自哪里？”

感受到周身的钳制都开始放松，加宁用残缺的手拾起掉落在沙中的手链，重新变出手脚，走向那人，并且向他伸出手。

他的手触碰到他的金属外壳，读取到了他的内里。

他的里面，还有一个人类，活着的人。

只是他的思维已经无比混沌，除了双眼没有留下其他的感知器官，将自己封存在老旧的机器人中，坐在树下望着海，一坐已是百余年。

加宁告诉他，让他跟他走，他要带他去一个可以完满地结束他一生的地方。

“我早已是死物了。”他说。

‘我会带你找到答案。’

“我的问题是什么？”

‘你一生都在追寻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一直缺失的是什么。’

“我一生都在寻找虚无，我想要的东西在虚无之中，在真实的海中，我一直缺失的是什么……的确，不知所求到底为何物，浑浑噩噩的漫长一生，也不过是虚无。”

“我一直都在找一棵大树，我买下了地球上的海岸，在岸边种满了树。再之后我买下所有能找到的类地星球，种下一棵又一棵的树，但没有一棵是我的那棵树。”

“我抚摸过每一棵树，我问他们，你就是我的大树吗？没有人回应我，所有人都以我疯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棵大树就是我的缺失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