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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57)

作者: 青色兔子 阅读记录

回雪抬眸,却见穆明珠已经走过她身前,那个金色劲装的身影没入正殿内,如傍晚天地间最后一束金光。

此时皇帝穆桢换了常服回来,仍是素淡的藕荷色衣裳,拆掉了原本高耸威严的发髻,改梳了随意的偏髻,因保养得宜、面孔白皙,在珠翠耳饰的映衬下,显得如同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只脖颈上浅浅的纹路泄露了年龄的秘密。

“好。山君备了什么惊喜给朕?”她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笑容有些散漫与疲倦,叫人想不起她一袭朱红色袍服时的气势。

因虎为山中之君,皇帝穆桢素日戏称杨虎为“山君”。

“陛下您就瞧好吧。”杨虎双手一击,便听秦筝赵瑟之声渐起,正是《晨风曲》的前调。

皇帝穆桢听得是《晨风曲》,露出并不意外的笑容,因这是她当年的成名作,多年来献此曲于她面前着不知凡几。她仍就歪靠在龙凤须弥座上,姿势不变,散漫听下去。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在歌女齐声吟唱中,回雪于殿门外深呼吸,摒弃一切杂念,依照那日穆明珠所言,捻起精美的翠色罗伞,如持起一柄长剑,舞步蹁跹,已跃然入殿。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乐音至此忽然一变,琵琶声激昂,如铁骑突出、刀枪争鸣,回雪持伞破开众舞女而出,手中罗伞“砰”的一声炸开,如

巨石之崩、烟花之落。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句连唱三叠,既怨且愤,叫人难以安坐。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锋芒毕露的一舞《晨风曲》。

杨虎暗暗蹙眉,明明私下预演时他告诉过回雪,务必要优美和缓,怎得变成了这样?

宝华大长公主却是移不开目光,这一曲舞的确精彩。

皇帝穆桢已于不知不知觉中坐直了身子,面上疲倦之色褪去,盯着起舞的回雪,目露恍惚——她仿佛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步步惊心的重返宫廷之路。二十多年前,当她于世宗皇帝圣寿上,跳起这支《晨风曲》时,她不是在媚于主上,而是在打一场硬仗,只不过这场不见血肉的战争,她不能以刀剑去搏斗,而必须压抑了内心的愤懑,柔软了身段,以她的舞,她的歌,她的和婉,她的泪与柔情去困住世宗……彼时她失了圣心,身边树倒猢狲散,出身寒门,家中没有助力,到最后扶持她重归高位的关键,便是那书生虞岱所作的《晨风曲》……

穆明珠时刻留意着皇帝神色,见此时皇帝面露怅惘之色,便知此事已成了大半。

世人皆道《晨风曲》乃是皇帝穆桢为嫔妃时的得意之作。

但穆明珠却知道,这《晨风曲》乃至于重获圣宠的计策,都是虞岱为母皇所出。

前世宫变那一夜,当萧负雪深夜领人冲入鸾凤宫,斩杀杨虎,逼迫皇帝穆桢退位之时,穆明珠已早死一步、化作幽灵在半空中看着。

那夜皇帝穆桢于重病昏沉的梦中被惊醒,望着窗外的火光,听着帐外杨虎戛然而止的惨叫声,惊惧不已,拥被而起,见寝殿门外涌入昔日熟悉的重臣面孔,已明白过来。

萧负雪为首,讲明来意,要皇帝退位,在诏书上用印。他始终垂着头,不曾看向病榻上的皇帝。

皇帝穆桢将来人一个个看过去,苍凉道:“旁人来倒也罢了,负雪你是朕一手拔擢上来的,怎得也行此等事?”

萧负雪惭愧不能言。

皇帝穆桢默了一默,反倒是自己释然了,道:“也罢。朕平生亦负于人,就中以虞子山为最。今日有此下场,大约是他冤魂未远之故。”

萧负雪等重臣都默然不语,只有跟随而来、草拟诏书的年轻官员汪年问道:“陛下所说的虞子山,可是曾辅佐过永和太子、两年前死于流放途中的虞岱先生?”

“你也知道他?”皇帝穆桢向汪年看去。

汪年笑道:“虞子山先生之高才,天下寒门书生谁人不知。”

阴森压抑的宫变之夜,鸾凤宫中最后上演的对话却出奇平和家常。

皇帝穆桢点头笑道:“是啊,他才学是极好的。世人皆以为《晨风曲》为朕所作,其实是出自他之手。”她顿了顿,道:“朕一生对不住他,总不能到最后还占着他的名声。”

她病中,以颤抖的手,在那退位诏书上批了字,用了印。

萧负雪再拜垂首,背过身去。

汪年与另一位武将上前,白绫缚于皇帝颈间,左右分开,一用力,便给这场宫变划上了圆满的句号。

“恨君不似晨风鸟,与妾双翔归北林……”

厅上歌舞已至尾声,回雪衣袂翩翩,持翠色罗伞上前来,伏拜于皇帝穆桢跟前,柔声道:“奴婢祝陛下万寿。”说着倒转伞柄,双手呈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