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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江山,依然风月(1)

如此江山,依然风月

作者:随宇而安

遇见李执那年,我三岁,大火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地烧遍了崇政殿。耳边尽是女人的哭声、尖叫声、哀求声,还有腐朽在烈火中燃烧,毕毕剥剥的刺耳声,一声声,传入耳中,敲击心房。

萧家王朝终于还是走到了末路。父王双眼赤红,一剑,又一剑,刺进了女人的心窝,拔出时,鲜血泼在他明黄的袍子上,刺眼非常。二姐紧紧抱着我像门外跑去,我的世界摇摇晃晃,却在那一刻突然静止。刺穿二姐心脏的剑,染了亲人的鲜血,刺进我的右肩。二姐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抱着我缓缓滑落。她那么近距离看着我,深色的眼眸里溢满哀伤与不舍。

“浅浅……浅浅……好、好好……”二姐没能说完那句话,便永远合上了美丽的眼睛。那双眼如麋鹿般柔和善良。我最温柔、最聪慧的二姐啊,萧家王朝最后一颗明珠,陨落在漫天的大火中,她再也不会对我微笑了。

紧紧咬着下唇,不让哽咽溢出唇角,二姐的鲜血一滴滴落到我的脸上,温热,悲伤。我最爱的二姐,死在父王的剑下,至死,仍紧紧护着我。

父王疯了,他大笑着,一步步迈上夺命的王座,横剑自刎,僵硬诡秘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一双赤红的眼睛仍怒瞪着这残酷的世界。那赤红,是他眼前的火,还是他心里的恨?

横梁轰然塌下,埋葬了这个腐朽的王朝,阻断了我的视线。

大殿的门便是在这时被人一脚踢开,杀伐声涌了进来,似近似远。我颤抖着,绝望地望着头顶上欲火的凤凰——我想活下去,二姐想说的,一定是“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喊着我熟悉的名字:“婉婉,婉婉……”

惊慌失措,恐惧颤抖。

萧婉,我二姐的名字。

身上的重量忽地一轻,一双白皙修长,此时却染上了艳丽血色的手带走了二姐。二姐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二姐永远沉睡的面容,悲痛、绝望的情绪涌上他的眼睛,我恍惚看到了一座世界的坍塌。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李执。

二姐说,李执是个幸福的人。

我从未见过二姐有那样的笑容。她说李执是幸福的,却仿佛那样的幸福也属于她,或许他们是一起的。我不知道他们何时相识,却知道他们早已相爱。

二姐以为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所以什么都告诉我。

李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李执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点也不像平时娴静慎言,那才是我真正的二姐,谁都会喜欢上她的。

可是大火烧光了这一切,只剩下冷眼旁观的我,只剩下痛哭失声的他。

李执终于注意到了我,强压住悲伤握住我的手,点了我的穴道止住血,微颤着声音对我说:“浅浅,我叫李执。是你的……姐夫。”他似哭似笑地守着失去的甜蜜,他们心里早已承认了不是?

他是来带她离开的,他是来给她幸福的,却终究迟了一步。

李执,我的姐夫,我们相识早于相见。

那一年,是奉天十二年,大顺元年。

那一年,他十八岁,我五岁。

那一年,我们失去了全世界,除了彼此。

二姐被葬在一棵梨树下。梨蕊淡香,幽白,东风过处,摇落一地芳华。

我静静坐在一旁,看着李执在石碑上一字字刻下——爱妻萧婉之墓,他竟是那么爱我的二姐,纵然她已身死,他仍要她做他的鬼妻。

我抱着膝盖,远眺着皇城千里——火已经灭了,皇帝也快换了,江山异姓,我又是谁呢?

李执说:“浅浅,你以后便跟着我吧。”

我从今以后不姓萧,我随了母亲的姓,白。

“姐夫,我以后,就叫白浅吧。”我淡淡说。

他看着我的眼里有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我的镇定和淡然,随即又释然了。他必然是心想,我年纪小小,突遭变故,性子大变也是正常的。

我捕捉到他眼底的怜惜,疑惑着自己竟能读懂他的每一丝情绪。他握了我小小的手,一紧,“浅浅,我会代你姐姐照顾你的。”

君子一诺,三生不变。

“嗯。”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抱着我上马,一路向南。

“浅浅,你想复国吗?”

复国?我吗?

我若站出来,自然是会有别有用心之徒响应,但即便再度杀进皇城,坐在王座上的又会是谁呢?总归不是我。

我摇头。“我要报仇,百年不晚。兴亡更替,江山复缺,今日我们被赶出了皇城,百年之后,会有人为我复仇的。”

他沉默了半晌,方道:“浅浅,你姐姐说得没错,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二姐一定和他说起过我。母妃一生只得我和二姐两个孩子,母凭子贵,她从来只是个失宠的妃子,却淡然望着云卷云舒,等待注定到来的国破之日。

“浅浅,若能飞出皇城,就做一只自在快乐的小鸟。”她轻轻抚着我的脸颊,向往地看着高墙外的天空。

我是白浅,不是萧浅。

这一路走得并不急,他强压抑着心中的悲伤,却为我指点江山,试图逗我开心。可我始终提不起性子,一路上只听他用好听的声音说着典故,我只睁大眼睛望着他略显憔悴的侧脸。

夜来风起,他会走到院里,望月独酌。我贴在门缝上,看到他摩挲着手中的玉佩,反复,低喃。

婉婉……婉婉……

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走出去,轻声问他:“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兴许睡着了,你就能梦到姐姐了。”

他眼里有泪光,但那滴泪却始终没有流下来。

“浅浅,你不懂……”他揉着我的脑袋,怅然低声说。

“你说了,我就懂了。”我定定望着他。

可他却没有解释,只是将我抱回屋里,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清冽淡香,不像父王身上的酒味那样刺鼻。

他说,那酒名唤作“梨花白”,是二姐为他酿过的酒。

有一个人,你想她,又怕想到她,你想梦到她,却又怕醒来之后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浅浅,你懂吗?”他自顾问着,不用我回答,他一定是以为我不懂的。

他就坐在我床头,轻轻哼着一首歌,我听过,二姐也唱过。

我缓缓阖上眼,心想,他们的世界,我终究是不懂的。

梦里,梨花漫天飞舞,二姐微笑着回头望我,柔声道:“浅浅,过来……”

二姐的身边,缓缓出现了另一个人,白衣胜雪,面容清隽,深情地望着二姐的侧脸,又随着二姐的目光看向我。

“浅浅,该走了……”他说。

有片刻的恍惚,让我以为,那眼底的深情是为我。

李执是寄墨山庄的三庄主。

“寂寞山庄?为什么叫寂寞山庄?”我仰头疑惑地看他。

“是寄墨,寄托的寄,水墨的墨。”他抚着我的发丝,柔声回答。

大庄主李显,二庄主李鸾,李执带我见过他们,他们一个沉默不语,一个面色不郁。姐夫让一个丫鬟带我回房,我走到门口时,停住了脚步,隐约听到“麻烦”、“祸患”之类的字眼,争执的声音不小,丫鬟为难地拉着我的手离开。

我是不受欢迎的人。

李执回到房间的时候,日已沉沉,他神色疲倦,让下人把食物送来我的房间,与我一同进餐。

“我不该留下。”我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李执停下筷子,“浅浅,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即便离开寄墨山庄,我也会带你浪迹天涯。”

我更想浪迹天涯,可他或许觉得,有个稳定的居所对我来说才是件好事。

我呆在自己的房间整整三天,观察着李执的神色,知道李显和李鸾终于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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