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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妆(3)+番外

他话中一停,睇了云婵一眼,继续解释说:“她是为和亲才进的宫,如今和亲不成,留在宫里没别的用,还不如放回家中。”

“陛下在说什么?”皇太后吃惊不已,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又说出话来,“她气死了你的父皇、让整个大夏蒙羞。”

“是赫契人让大夏蒙羞。”皇帝的反驳掷地有声,凝视着太后,稍松了半分的声音又道,“也是赫契人气死的父皇。”

宫人们眼也不敢抬一下,云婵则惊得挪不开视线。皇帝无声一喟,在太后身边不远的地方落了座,温和道:“赫契人是寻了她非皇室公主的理由把她退回来,意在羞辱大夏。如此,即便送一位真正的公主去——甚至是您的亲生女儿明宁也无用,他们还是会寻个由头把人退回来。”

皇太后神色一震,刚欲出言,皇帝又先续道:“再者,血统之事怪得了她么?从一开始,便是您和父皇不舍得嫁明宁才选了她进宫,如今赫契人怪她不是皇室血脉便罢,您若也怪她这个,岂不滑稽?”

此话说得十分不客气,皇太后面生愠色,猛一击案,却被皇帝陡然扫来的眼风弄得一噎。静了静神,将怒斥的话咽了回去,清冷一笑:“很好,倒是有个做皇帝的样子,敢顶撞哀家了。那哀家只问陛下,若哀家执意不许她出宫,陛下如何?”

“母后不必做此假设。”皇帝回以一笑,颔首问得恭敬,“恕儿臣直言相问——母后可是执意不许她出宫么?”

倒问得太后一愣,打量他片刻,沉然道:“自然。”

“好。”皇帝点了点头,抬手示意了随侍的宦官近前,“传旨下去,云氏乃父皇亲封的公主,如今朕承继皇位,按制封长公主,封号不必另拟,仍用‘锦宁’便是。”

好一阵死寂,殿里一时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皇帝倒仍是气定神闲,一壁吩咐宫人扶云婵同走一壁径自向外行去。走着走着,打了个哈欠又停下脚来,思量间口气轻松:“多年来承母后养育之恩,方才惹得母后不快是儿臣不是。但儿臣还须告诫母后一句——儿臣承继的皇位是父皇的皇位、执领的江山是霍家的江山,来日的大事小情,还劳母后着人告知一声,让儿臣尽这个责,切莫因为不想让儿臣心烦就擅作主张。”

云婵只觉字字惊心,低着头任由宫人扶着往外走,全做听不见皇帝的话。

皇帝来时未坐步辇,目下出了门,看了一看云婵,吩咐宫人备煖轿来送她回去。宦官应了

声“诺”,思忖后又询问说:“不知送长公主去何处?”

皇帝稍一沉吟,一时也没心思多想哪个宫室合适,索性道:“先去宣室殿。”

宦官又应了“诺”,领命而去。皇帝看向云婵,她被两个宫娥扶着,仍无力得站不稳。手指又伤得重,怕随意搁下与衣料相碰生疼,便只好悬空架着,站姿看上去颇是奇怪。

“朕还有事……”他说着,看向她身后不远处的长乐宫宫门,转而一笑便改了口,“罢了,陪你等一会儿。”

☆、3养伤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云婵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加之那伤又足以让人痛得恍惚,她一路上都觉得浑浑噩噩的。直至踏进了宣室殿的殿门,在淡泊的熏香气息扑面时才又清醒了些许。

抬眼望去,殿中一切与几个月前一般无二,还是一样的大气庄重、一样的金碧辉煌。几个月前,她就是在这里拜别的先帝,踏出殿门后,又在一众朝臣的注目下登上马车,与那长长的仪仗一起,往赫契而去。

“……陛下。”云婵挣扎着唤了出来,眼前的背影当即停住了,回过头看一看她:“怎么?”

“我……”她觉得有满腹的话想要说个清楚,一时又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为好,话语磕磕巴巴的,“这长公主的位子……”

皇帝眉头稍一蹙,睇了眼侧殿,眼见御医、医女皆在殿中等着,回身扶了她的胳膊,和颜悦色:“到侧殿去,边医着边说。”

一同入了侧殿,宫娥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后静默退下。皇帝也未走近,只示意御医上前为她看伤。

云婵禁不住地去看御医的神色,见他眉头紧皱着,心知着实伤得不清,害怕之下问出的话颤颤巍巍的:“大人,我这手……是不是……”

是不是保不住了?

她想这么问,却到底没有勇气说出来。后半截话卡在了口中,只是带着几分不安望着御医,黛眉稍稍蹙着、明眸中微光轻闪。皇帝在几步远的地方安静瞧着,分明地觉出,只要眉间蹙得再深一分,眸中那一抹微光就要化成泪珠掉落下来。

一时间不自觉地悬了口气,甚至想上前先让御医退下、不让他答话便是。到底是没有如此冲动地阻拦,就这么又悬了一会儿气息,听得御医沉闷地禀道:“长公主伤得不清,臣勉励医治,但病根大约多多少少会有些……长公主莫要心急,耐心养着,臣可尽量减缓这些病根。”

还好。

云婵的心陡然一安,几步开外的那人同样心下一安。

皇帝指了御前的宫女照顾她,被安排到近前的二人都是位份不低的女官。来向云婵见了礼,接着便认认真真地去记御医的嘱咐去了。十指皆已包扎妥当,内服的药尚在煎着,云婵显无别的事可做,皇帝想了一想,终于走到她榻前,未直接在榻边坐下,而是着人添了个席子:“你方才想说什么?”

“陛下……”云婵思索着,末了直言问说,“陛下为何封……”在自称间又徘徊了一瞬,才选了个似乎不怎么对但也到底不算错的继续说下去,“为何封臣女做长公主?”

皇帝凝睇着她笑了出来。她本就生得美,因此才会选进宫来以备和亲。目下刚受了重伤虚弱得很,姣好的面容添了苍白,直让人忍不住地生出悲悯来。偏这一问又问得满是认真,一脸寻求答案的样子……

看着十分……简单善良?

云婵却不知他为何发笑,难免有点发虚,往后缩了一缩。他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停下来后仍看着她,安静片刻,温言道:“母后不肯放你出宫,若朕强行放你走了,不知你在宫外会出什么事。”

他自觉这么一句解释便已足够,她却仍以那般神色望着他,似是还在奇怪他干什么要救她、这跟他没有关系。

“……”皇帝眉头一挑,声音沉了两分,又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这原是《孟子》中的一句,没有怜悯伤痛的心,便不算是人。换言之,任谁见到她伤成那般样子,都得出手救她。

云婵默了一默,颔首缓缓舒出一口气,轻轻说出的一句却是:“‘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同是《孟子》中言,无羞耻憎恶的心,便不算是人。

皇帝短短一怔,自然知道她所说的“羞耻憎恶”是什么。她被赫契退了回来,全天下都看着,是她的羞耻;此事导致先帝驾崩,他该有憎恶、她对自己也有憎恶。

“此事,朕方才在长乐宫中说得足够明白了。”他平静道,没有半点故作大度地伪装痕迹,“是谁去都会是一样的结果,所以大夏该觉得羞耻,但你不该。”他顿了一顿,稍抬了首,映照在面上的光线看上去更明亮了些许,缓而一笑,又说,“‘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分不清是非善恶,便不算是人。

此事中的是非他自认看得明白,甚至全然不能理解怎的旁人都把错处怪到云婵头上去。只是先帝驾崩得突然,登基之初事务格外多些,他一时顾不上便不曾多管过她。待得听闻叶澜是为她求得特赦,心下反觉如此也好,是以知道了仍当不知道,想着由她出宫回家便是了,乐见其成。

谁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妨,到头来却让皇太后也知了情,就这么把人挡了下来。他觉得云婵冤决意救她,加之从前的种种,心下急了,倒索性封她做了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