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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28)

我笑,拿钱去排队买票,一起走了进去。

这个村子我几年前来过,印象中黑瓦白墙的古民居错落有致,但透着掩饰不住的萧条破败感,不时有学美术的学生三五成群去写生。现在一看,俨然已经被周英雄改造成了一个标准的旅游胜地,青石板路修补齐整,清扫得干干净净,沿街挂着应景的红灯笼,映着积雪,十分漂亮,一间间小商店卖着各式工艺品、说不出名目的食品,不时可以看到举着小旗的导游带着一队队游客穿梭而过,打谷场上有民俗表演,舞狮子玩龙灯,锣鼓喧天,很有过年的味道。

周锐啧啧称奇:“不得不说我爸这人,想干点什么,还总能干得像模像样。周家大塆被他这么一拾掇,简直改头换面了。”

“令尊确实是人才啊,哪怕受骗上当都是大手笔的。”

他毫不介意我挖苦他爸爸,反而哈哈大笑:“这话我得记下来,回头他跟我吹牛,我可以拿出来好好打击一下他。”

话音未落,他爸爸周英雄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他顿时有撒腿想跑的意思了,我拉住他:“别这么孱头好不好?他陪着一大帮人,哪有空收拾你。”

果然周英雄只是拿眼睛狠狠扫了他一下,继续与周围人谈笑风生,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看着周锐惊魂未定的样子,摇一摇头:“怕成这样,也亏了你有胆子从英国跑回来。”

周锐只得自我解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道理你不懂了吧。”

穿过村子,我们看到了那座庙,香火居然十分鼎盛。

我过去推了一下张爷爷,他睁开昏花老眼看着我,果然又像看陌生人。我不管,拉他起来,一个瘦小的年轻和尚过来拦我:“施主,你干什么?”

“我不布施,别叫我施主。”

他呆住,我不理他,拉着张爷爷走到后殿,替他脱去袈裟,把厚棉袄穿上,周锐在一边直笑:“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在庙里脱和尚衣服这种事,只有你做得这么理直气壮。”

“呸,你真下流。”

我不理周锐,一粒粒给张爷爷扣着扣子,平时在家,我也经常这样给他换衣服,大概触动了他某个记忆,他突然说:“小航,我要吃饼干。”

“嘿,总算没白来一趟,居然还记得我。”

我把带来的无糖饼干递给他,他眉开眼笑拆开来吃,顿时没有了半点大师模样。我再替他套上袈裟,对跟随过来的年轻和尚说:“你们有没有让他按时吃药?”

“有。”

“他儿子来照顾他没有?”

他摇头:“我们会照顾师父的。”

“那好。不许给他吃甜的,吃出了事,小心我过来跟你没完。”

他讲不出话来,周锐摇头:“你够了,人家大概没见过你这么蛮横的人,完全被你吓到了。”

我倒不是存心吓这小和尚,实在是不放心,夺下张爷爷手里的饼干交到他手里:“好了好了,一次不要给他吃太多,回头我再买了送来。”

张爷爷坐回原位重新开始敲木鱼,果然是他从小修熟的功课,做得熟极而流。周锐问我:“你要不要上香?”

我摇头:“有什么好求的。”

“口气真大。”

“不是口气大。我真正想求的都是没法实现的,索性不求。”

我想求某个神祇,让何原平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呢?那床小小的薄被是我与血亲之间唯一的联系,想想就觉得万念俱灰。

我们出来,周锐拉我走进一间茶馆,里面刻意装修成古旧风格,有民间艺人操苍凉嗓音唱着本地几近失传的一种戏曲,我曾在某次办丧事人家搞的演出中看过,听不太懂,只觉得十分配合诀别气氛,可是完全没有流行歌曲受欢迎。茶馆内热气腾腾,周围全是中老年人,他们谈笑着,还有人抽烟,一切都与我们格格不入。

我看下茶水牌,怪叫一声:“你是想让我也破产吧。”

“看看你这小气劲。”

“大气需要经济基础支撑。我给你出去买瓶矿泉水好吗?”

他不理我,点了两杯绿茶,我只得苦着脸付钱 :“你赶快回英国去吧,大爷,我养不起你。”

“你得先跟我讲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两眼空茫看着前方,他不耐烦地推我一下:“告诉你,不讲清楚,我们今天没完。”

“我是我爸捡来的,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倒没有意外的表情,想来也多少听过传闻。

“那个跑来借住我家的许姐姐才是我爸的亲生女儿。”

他这才有些吃惊:“小航。”

“没了,就这些。”

他握住我的手,我本想甩开,手动一动,眼泪却掉了下来,一滴滴落在他手背上。艺人仍在“咿咿呀呀”唱着,伴奏胡琴如泣如诉。

所谓众生皆苦,不外如是。

_2

我回家的时候,那位女士已经走了,爸爸在拉二胡,我在院子里停步细听,是《江河水》。他很喜欢刘天华,但极少拉这首曲子,说里面有股愤懑情绪,今天会拉这首曲子,多少有些奇怪,在这严寒的天气,琴声听来有无尽的萧瑟沧桑。

我一直等他拉完才走进去,坐到他身边的矮凳上,将头靠到他腿上,他放下二胡,叹气:“你是大姑娘了,坐要有个坐相。”

“我要是你亲生的,你才不会跟我讲这话。”

他一脸的哭笑不得:“傻孩子,儿大避母,女大避父,亲不亲生都一样。”

“根本不一样,别骗我。”

他把我的双手合在他的掌中。他手掌粗糙、宽厚、温暖,触感与周锐完全不同。我无来由地想哭。

“你看看你,我不跟你说,就是不想让你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这事。”

我明白他说得没错,仍咕哝着说:“我不管,你不许有了新女儿就不要我了,不许对她比对我好。”

“又说傻话。”

我突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这次你没说你只有我一个女儿。上午来的那女的是谁?跟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打算跟许可相认了?”

“小航,你要把你这聪明劲全用到功课上面,只怕可以考上北大清华。”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开心,可是我根本笑不出来,呆呆看着他,挨了好一会儿,小声说:“我不问了,你要认就认吧。”

我站起来,他拉住我的手:“小航,听我说——”

我回头看着他,他却又没说什么。我点点头:“是让我别胡思乱想,对吗?不用说了,我知道。”

“她再怎么比我好,再怎么是你亲生的,也别不要我!”——其实我很想说出这句话,可是我忍住了。我的不安全感到了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如果放任自己一味索取更多的保证,我大概会走火入魔,把爸爸逼得更加为难。

寒假结束,我返回省城上课。

通常在一所讲求升学率的高中度过三年之后,上了大学,都会有解脱之感。但我没有。

一方面,猛然知道自己是个弃儿毕竟带来的冲击很大。另一方面,我并不适应省城。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喜欢我生活的小镇李集,这个地方从名字到居民都同样平凡无趣,有三分之一的人我是认识的,另三分之二的人看着眼熟。而所有的人都认识我,知道我是何师傅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儿。我有同学、伙伴,可是不用多敏感都深知自己跟他们不一样,像一群羊里的一只羊驼,羊群不会特意空出一块地方孤立羊驼,可羊驼再怎么努力让自己缩小退后,也融入不了羊群。

到了省城,物种突然变得极为丰富,举目所见,再不是单一的羊群,什么样背景、出身、性格的人都有,好似进了一个没有牢笼的大动物园,没人会特别注意一只羊驼。

我本该松一口气,不过恰恰相反,我感觉到空前的孤独,还有一点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