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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离于爱(66)

我竟然头一次知道,我出生时还有这么惊险的故事,此刻听他提起妈妈,忍不住想,那时候他们结婚也没多久,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待产,他身为丈夫坐在外面,不知道会有多复杂的情绪。这样去揣测一个将我视为己出的男人,我立刻有了深深的罪恶感,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忍着的眼泪流了出来。他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可可,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子东过来。”

我抓住他的手:“不用,爸爸,我就是累了。”

我们很少有亲密接触,他是不喜欢也不习惯这样流露感情的人,摇一摇头,似乎想将往事赶开:“可可,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没有任何胃口,摇摇头。

“不吃怎么行?我去给你买粥过来。”

子东进来:“爸,姐姐需要休息。我等会儿会给她买东西吃的,你放心吧。”

等爸爸走后,子东说:“她暂时脱离危险了,目前在重症监护室,脾脏破裂被摘除,脑震荡,肋骨骨折刺破了肋间血管、胸膜和肺部,产生气胸,盆骨粉碎性骨折,右边大腿也有两处骨折。”

我说不出话来。

子东安慰我:“这些应该都可以恢复,关键她算捡回了一条命。你家在8楼,底层又是商超铺面,挑高相当于两层楼都不止,她坠落的高度其实远远超出了消防安全气垫的有效防护范围,能活着真是侥幸。”

身体接近支离破碎,却还得算幸运,可不算幸运,又能算什么。我长长嘘出了一口气,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仍旧呆呆看着天花板。

孙亚欧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匆忙进来,一反平素的镇定,头发凌乱,衬衫袖子挽起。他叫我的名字:“可可,你没事吧?”

我阻止他走近:“请不要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他站定,面色苍白:“可可,听我解释,发生这种事,我很……”他头一次在我面前语塞,似乎在选择词汇。遗憾,还是痛心?我看着他,他终于说:“我并不想看到。”

真是标准的外交辞令。我若是有力气,一定会笑出来。

“咏文去美国之后,一直给我发邮件,她先是语言不过关,然后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绪很灰暗,我不能不安慰她。”

“你不需要跟我讲这些事。”

他不理会,继续说:“我去美国出差,顺便看望她,当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不应该的,但我觉得你也能够理解。”

当然,我理解,因为那是我曾经的经历,几乎像我们头一次在一起的情景重现,随机,不刻意,他看得不严重,不会想到对方也许就此认真起来。我终于笑了出来,多么讽刺。

“她有几次感情挫折,迟迟没能拿到学位,家里不再供给她学费,我前后给过她几笔钱,让她过得不那么窘迫,可以顺利完成学业,她大概因此产生了误会。去年她突然从美国回来——”

就是我妈妈病重的时候。

“她说想跟我在一起,这令我非常意外,我一直试图劝她回美国。”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接受安抚,跟我摊牌。难怪我提出离婚,一件在他眼里不算什么的事情演变到不受他控制的程度,他会那么恼怒。

“后来她回了美国,但是一周之前突然又飞回来,去公司找我,我跟她讲清楚了,不可能和她有进一步发展。我提出再给她一笔学费,让她回去选读一门她有兴趣的课程,她拒绝了。我们交谈始终很平和,她没有流露轻生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拿走了沈阳路公寓的钥匙。”

我开了口,声音干涩:“你的平和是很伤人的,我领教过。”

“你说什么?”

“你跟我说,你怀念住在沈阳路公寓的日子,其实我也怀念那里,因为自从搬离那里后,我就没从前那样爱你了。”我平淡地说,“搬到新家,你忙着工作,到处出差,有一天晚上,我感冒发烧,头痛得厉害,给你打电话,你说:‘我正在见客户,头疼找我干什么,去医院或者打给子东啊。’你声音非常平和,可是我算彻底明白了,你并不爱我。”

“我当时确实很忙,甚至都不记得这件事,你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几年之后拿来清算我并不公平。”

“公平?别跟我讲公平,孙亚欧,更别跟那个还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傻姑娘讲公平。那天晚上,看着空落落的新居,有一瞬间,我也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我不知道你这么介意,我愿意道歉,可可,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我没看出什么不同。当然,我没到俞咏文这样绝望的地步。我有父母兄弟,他们都爱我,为了他们,我也不会放弃生命。我原本想继续经营我的婚姻,指望就算没有相互的爱情,至少还有一个天长地久。我总对自己讲,必须愿赌服输,但谁也不应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要万一真的……你我的余生会心安吗?”

他无言以对,我闭上了眼睛,忍受那一片血红:“请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我不知道孙亚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终于还是睡着了,做着一个又一个噩梦,梦里充满各种坠落,一阵阵出着冷汗。

第二天早上,护士早早来替我量血压,测胎心,顾主任过来查房,告诉我:“你的血压还是偏高。”

我紧张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前期孕检,我一直都是血压略微偏低啊。我会不会是得了妊高征?”

“现在孕妇都看了无数资料,个个都恨不能自我诊断了。妊高征的确很危险,不过你是过于紧张,今天早上的测量结果,你的血压较基础血压升高了30/15mmHg,比昨天入院时的测量有降低。目前胎儿胎动和心率还算平稳。我跟你弟弟谈了一下,他谈到你受了一点刺激,有时候精神高度紧张、休息不足、压力过大,会诱发血压升高。我会给你开降压药。”

我当然知道自己自昨天下午以来,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之中,努力想调整情绪,却怎么也做不到。

“药物对胎儿会不会有影响?”

她笑:“你妈妈、弟弟都是医生,对我们还是保持一点信任,不管是开药还是制订治疗方案,我们都会考虑到个体情况的,别对药物那么恐惧。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调节心情,用左侧卧位卧床休息,尽可能放松,这样也有助于降低血压。”

“我需要住院吗?”

“保险起见,再留院一天,便于观察血压变化。”

顾主任走后,父亲过来了,问我:“亚欧为什么不陪着你?”

“我又没什么事,不用陪。”

他明显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把带来的早餐取出来,不仅有粥,还有小笼包、煎饺、凉面、卤牛肉。我看着这一堆东西,又好笑又有点心酸:“爸爸,这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本来我想叫子东一起过来吃的,刚才去内科病房一看,他在跟两个人说话,见到我就直挥手让我走。”父亲接着说,“那个小姑娘,昨天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和人家拉拉扯扯的,难道是他女朋友了?”

我不方便解释何慈航的身份,只得含糊地说:“不是吧,应该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何必还带爸爸来一起跟他谈话?”

“您怎么知道的?”

“他们就在走廊拐角的地方,我听了一会儿,听到那小姑娘叫那男的爸爸,还说到房产转让什么的。子东应该不会做了什么荒唐事吧?”

我大吃一惊,父亲倒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我都放在这里,你慢慢吃,我先去上班,晚上再来。”

父亲一离开,我马上下床,不过还是提醒自己慢慢来,不要激动。我搭电梯上楼到了内科,果然在拐角处传来子东的声音:“何伯,这样会很伤我姐姐的心,她一直想对您尽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