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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种生命(38)

他最喜欢的数字当然是“8”, 发财好意头,执教多年,不管学校让他教哪个班, 他都要求必须有“8”这个数字在内。

所以他在文晖小学名声响当当, 知道同事背后的议论,但他全当耳旁风过了。

齐老师道:“而且那一届我教了足足六年!”

“哦?”高劲说, “那这是您第一次完完整整带足的一届, 感情一定很深厚。”

他说着,看了眼顾襄。

顾襄和他对视,手揪着包包的肩带, 看到他眼中的鼓励,她挺起胸膛, 正要开口,忽然就听齐老师说:“感情那还用说,当然深厚!他们一个个长什么样我都还记得!印象最深的就是当年我们班上一个小丫头, 个头最小,长得最漂亮, 虽然脑袋笨了点, 但数学倒是学得特别好。”

他回忆道:“她这笨还能笨出花样, 我不是教语文的嘛,她那首《一去二三里》一遍就会背了,《床前明月光》要背十遍才会。街上随便抓个人, 不一定知道《一去二三里》,但肯定知道《床前明月光》,你说稀不稀奇,她跟人颠倒!这小丫头我还记得她叫……叫……顾襄!对,顾襄!”

高劲心头暗暗叫了声“不好”,果然见顾襄偏头盯着齐老师,语气不似平常那样清清淡淡,“齐老师,我是顾襄。”

“啊?”齐老师没理解她的意思。

顾襄抓着包,挺胸抬头,面无表情,“我是顾襄,您还记得我吗?”

齐老师愣了愣。

顾襄先强调:“我向来成绩很好,没什么学不会的。”

齐老师似乎没听进去,“你是顾襄?”

“嗯。”顾襄冷冷淡淡。

齐老师不住打量,笑容慢慢爬上脸,又摘下眼镜,抬手抹了下眼睛。

顾襄一怔。

“不好意思,我这……”齐老师擦掉眼泪,“都十年了,没想到你长这么大了。像!真像!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顾襄看向高劲,不知道说什么。

高劲抽了张纸巾递去,笑着说:“齐老师是高兴的。”

“对对对。”齐老师拿纸巾擦了擦眼泪,“人年纪大了,容易触景生情。让你们见笑了。你这孩子,刚才怎么不说,还装不认识!”

高劲替顾襄回答:“她听说了您的名字,也不太确定您是不是她以前的老师,毕竟都十年了,她那个时候也还小,哪有什么记性。”

顾襄没有反驳。

阮维恩回过神,感叹:“居然这么有缘!”

齐老师很激动,跟顾襄回忆往事。

“……那个时候把我气的,本来还想让你罚站,后来看你就那么点小,想想又可怜,就罚你抄了十遍《床边明月光》。”

顾襄脸色不是很好,她瞄了眼高劲,高劲在喝着茶,翻着本子,似乎没听。

她又瞄向阮维恩,高劲忽然开口:“维恩,你记下这个号码。”

顾襄收回视线,继续听齐老师说。

齐老师道:“你现在还能不能背《一去二三里》?”

顾襄脱口而出:“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齐老师:“对,记性真好!”

顾襄微微地提了下嘴角。

她看着齐老师黝黑的脸,酝酿片刻,小声说:“我小时候成绩很差吗?”

“不差。”齐老师笑着,“你乖得不得了,一首诗十遍不会就学二十遍,学到后来,就什么都会了。不过你小时候不爱说话,现在应该参加工作了吧,性格有没有外向点?”

顾襄说:“我不内向。”

齐老师:“你就是什么活动都不爱参加,人家小朋友下课都到处玩,你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画画。”

顾襄:“是吗?”

齐老师:“你其实很想去玩,我好几次看你眼珠子跟着班里小朋友转,不过没人叫你,你自己也不会主动。”

他感叹:“一晃眼,长这么大了,你现在就很好。”

顾襄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学校里的样子。

她最初没那么聪明,但很乖,愿意学,后来就变得聪明了。

她真的不合群,没有小伙伴。

她喜欢画画,是因为没人跟她玩。

她的数学从小就很好。

她是学习委员,但从来不管别人的学习。

齐老师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想起高劲。

“差点忘了正事。”

高劲微笑:“没关系,我刚好把这些本子都翻了一遍。”

齐老师道:“我挑一些出来,打他们电话看看,也不知道能找到几个。”

高劲说:“用我的手机。”

齐老师看着本子上的信息,长吁短叹:“趁着还有时间,让老人们聚一次也好。年纪大了,才知道过去的珍贵。”

他们要打一堆电话,齐老师怕顾襄无趣,让她出去玩钓鱼,渔具在院子里,是供钓友使用的,让她随便挑。

顾襄起身,坐在电视机前的齐中华老人突然朝她叫“囡囡”,齐老师让她别管:“他把你当成我的女儿了,他有老人痴呆。”

顾襄离开屋子,四周张望,最后还是走向河岸。

这里风景独好,石板贴近水面,站在上面,能望见底下游过的细小的鱼。

顾襄蹲下来,捞了捞水,鱼马上就不见了。想了想,她回到院子里,选了一支鱼竿,研究片刻,又手机搜索了一下,从渔具箱里拿出饵料,尝试着串上去。

隔着不远的地方,外地来的钓友喊她:“不是这么用的,小姑娘。”

钓友热心,过来教她。

顾襄迟疑着,放下了手。

钓友边弄边说:“就你一个人来钓鱼?你是本地人吗?听说这里本地人收费便宜,我们钓一天要六十,本地人只要五十。”

对方替她全弄好了,又教了她一点钓鱼技巧,顾襄道谢。

她安安静静地盯着河面,偶尔有个水晕,她赶紧提竿,钩子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过了很久,头顶突然罩下一顶草帽。

顾襄抬起头,小脸被帽子遮住大半,什么都看不清,她动手挪开。

高劲笑道:“防晒。”

顾襄望向院子,老人在晒太阳,齐老师在同阮维恩说话。

她问:“事情办好了吗?”

“能打通的电话基本都打了一遍,你猜有多少人愿意大老远赶来这里?”

顾襄说:“猜不到,有多少?”

高劲说:“我也不知道。”

顾襄盯了他一眼,重新看向河面。

“刚才不晒吗?”

“晒的。”

“怎么不坐阴凉地方?”

顾襄望了望四周,这才发现远处还有一块树荫下可以垂钓。

“没看到。”她说。

“有没有钓到什么?”

“一条鱼都没有。”顿了顿,“连杂草都没有。”

“……刚才聊天的感觉怎么样?”高劲问。

顾襄沉默,手中的鱼竿似乎动了下,她赶紧提起,又是空的。

她重新抛回去,轻声道:“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是不会康复的。他们活到终了才遗忘过去,可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就不记得了。”

“我努力了很久,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也有成绩不好的时候,可我还是很陌生,好像齐老师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高劲想了想,拿走她手边的钓鱼竿,收竿研究了一下,换了饵料。

他坐在顾襄身边,看了她一眼,手上一边动作,一边道:“我刚才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最后的结果,也许是一个人都不会来,但没关系,基数至少是‘1’。”

高劲朝后指了下,“还有一位齐中华。”

他道:“我以前给自己定下过一个规定,今天过得再沮丧,等新一轮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不许再提,因为‘明天’的可能性实在太多。我们至少还能活六十年,你算算,还有多少个明天?”

顾襄没算,她侧头说:“刚才在房子里,你真的没在听吗?”

“嗯?”高劲笑了下,“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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