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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124)

冯世真没法,只得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容芳林痛哭够了,这才瓮声瓮气地说:“冯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有人明明已经订了婚,却还去喜欢别人?”

冯世真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和容嘉上的事被容芳林知道了。可转念一想,就算知道了,容芳林顶多吃惊一阵,犯不着哭得这么伤心呀。冯世真只当女孩子在恋爱上受了挫,柔声安慰道:“汤显祖老人家还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感情这种事,正因为没法由人自己控制,才会引出那么多悲欢离合来。这也是爱情的迷人之处,不是么?”

容芳林睁着哭成桃子似的双眼,说:“可她订了婚了呀!”

冯世真苦笑,“自古以来,爱情,都不是成婚的必备条件。”

“那爱情是什么?”

这个问题,古往今来还没有几个人能得出答案。

冯世真想了想,说:“是幸运。有生之年,能遇到最真挚的情爱,不论没有没有得偿所愿,都是人生大幸。”

容芳林若有所思,“是幸运……所以,他们才会那样么……”

“世真!”肖宝丽匆匆寻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衣的老妈子。

容芳林这一脸样子不好见人,立刻起身朝冯世真道别,低着头跑走了。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扫了容芳林的背影一眼,把冯世真拉起来,“你怎么惹七爷生气了?他的衣服是你弄脏的?算了你别说,我也不想知道。来,把衣服穿上,我先送你回我家。”

冯世真沮丧地朝她挤出一个笑。

肖宝丽把冯世真送回了自己的公寓,吩咐老妈子照顾好她,又转身回舞会去了。冯世真卸了妆,在客房的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泡得发红,才终于把身体里那股阴冷的邪气驱散掉。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有美工刀冰冷的触感。其实她也只是下意识要抓什么东西防御。孟九如果掏出来的不是颜料而是枪,她拿把小刀也没什么用。

孟九的叫喊声像个冤魂似的在耳边萦绕不散,一会儿是狂躁的嘶吼“不对,不该这样!”,一会儿又是孩子气的“不要嘛,人家就要她!”

他想要自己做什么?

联想到画室里那些扭曲的画,冯世真又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这个问题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

回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冯世真望着窗外路灯透过来的昏黄的光。惊吓褪去,另外一个疑惑浮出了水面。

冯世真第一眼见到孟九,就觉得他有些眼熟。她起初以为是因为他是孟绪安的弟弟,自然长得像,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并不全是。

孟九五官阴柔纤细,像是工笔精致的细描,脸庞轮廓柔和,更像个女孩子。孟绪安面容硬朗,剑眉星目,男子气概十足。兄弟俩要说像,只有嘴唇弧度相似。其他处,就再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了。

可冯世真始终觉得孟九还像另外一个人。

那鼻梁,那眉眼,那微笑起来眼角清波荡漾的风情……

白衣青年转身,朝她展眉一笑。

冯世真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容嘉上!孟九像容嘉上!

五官并不像,但是那肢体形态,那背影,活脱脱就是个孱弱版的容嘉上!

冯世真掀开被子下了了床,甚至没顾上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来回转。

孟绪安的大姐早年曾和容定坤恋爱,而后被始乱终弃,冯世真是知道的。那时候容太太还怀着孕,而容芳林开年就满十七岁。所以说,十八年前,孟大小姐很有可能怀着孩子,随家人去了美国,在美国生了孩子,而后病逝。

孟家是前清翰林之家,家风极严。孟绪安当初和冯世真闲聊中就透露过祖父和父亲古板保守,尤其不喜欢女人出门抛头露面。孟大小姐是在家中由西席授课,学的是极传统典雅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据说还画得一手极好的工笔花鸟。

冯世真不难想象,这样一位好似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会多么让最爱慕文雅女性的容定坤着迷。不过容定坤对女人的喜欢,就好比孩子爱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这边才舔两口,那边又看到好吃的,甩手就跑掉。

而孟家这样保守的人家,哪怕后来迁居美国,也定把女儿未婚先孕当作奇耻大辱。所以外甥成了弟弟,舅舅变作了大哥。而容定坤,有一个儿子。容嘉上则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

理清了思绪,冯世真才觉得遍体生凉,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她打了一个喷嚏,急忙哆嗦着钻回被子里。

一想到孟九那癫狂暴躁的样子,冯世真就忍不住苦笑。这样的儿子,就算拉到容定坤面前,他怕也不会认的吧?他这样冷酷自私的人,妻妾儿女都是他用来妆扮门面的物件。他对作为继承人的长子的疼爱都带着明显的投机,对于老情人生的精神不正常的儿子,恐怕巴不得他跟着孩子娘一道死了的好。

孟绪安显然深知容定坤的劣根性,所以将外甥隐藏保护了起来。#####

一零二

不对!

冯世真耳边响起了孟绪安的那句话。

“过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

他是什么意思?要逼着容定坤认儿子吗?

认了儿子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多分一些家产罢了。孟家如今已富甲一方,不至于稀罕容家那一份家产才对。

那就是想用外甥来膈应容定坤了?

可是看孟绪安对孟九的态度,还是挺呵护他的。他会为了报复容定坤,而把患病又无力自保的外甥曝光吗?孟九到底也是他姐姐的骨血,他会因为恨容定坤,而也厌恶这个外甥?

冯世真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自嘲道:容家和孟家的恩怨,关你什么事?你只用眼睛盯着容家何时倒就是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冯世真后半夜却一直睡得不安生。她先是梦到自己站在画室里,孟九发狂地朝她扔颜料。她躲了几次,终于被砸中。红色的颜料在自己身上糊开,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这一团是血。

她惊恐地抬起头,就见孟九已经变做了容嘉上。清俊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泛青,阴冷而充满厌恶地盯着她。

“嘉上……”冯世真的心像是被挖了一样地痛起来。

容嘉上忽然高高举起手,手里血肉模糊,一团肉犹自在跳动。

冯世真低下头,果真看到自己胸口有个血淋淋的大洞,原本应该在里面的心,正被容嘉上捏在了手心里。

“还给我!”冯世真哀求着,捂着胸口,苦苦地求容嘉上,“求求你,把它还给我!”

容嘉上冷笑着,那张她曾吻过的嘴唇说着冷漠的话语:“你这样的女人,要心做什么?你报仇就报仇,却来诱惑我。面上装得那么高洁清标,其实也不过是个和那些女人一样,又爱慕虚荣,又虚伪下贱。”

冯世真朝他走去,像是赤足的人踩在荆棘路上一般,没有走两步就跌了下来。她匍匐在地上,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她恨自己软弱,却又无计可施,只有继续吃力地朝容嘉上爬。

可冯世真不论怎么爬,都停留原地。容嘉上就站在她对面,似乎再努力一把就能触摸到,可那段距离却成了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求你了……”冯世真放弃了自尊,哀婉地求饶,“不要再折磨我了。”

容嘉上冷眼看着她在脚下挣扎,面容是那么俊美,又冷漠得那么让人心碎。

“你是个骗子,冯世真!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不……”冯世真哭得哆嗦,词不成句地辩解,“不是的……其实我……我也……”

“世真!”

脸上一冰,冯世真猛地惊醒了过来,大口喘气。

“没事了!”冯太太把冷帕子拿开,换了一张热毛巾,给女儿擦着脸上的冷汗,“是魇住了,醒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