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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173)

而后冯世真出了门,自己亲自开着孟绪安的一辆崭新的雪佛莱小汽车,去家附近转了一圈。

冯世真算准了时间,果真看到母亲冯太太挎着篮子菜市场回来。冯太太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夹棉袄子,新做的裤子。菜篮子里还装着一包卤猪耳朵。看来今天冯世勋不值班,要回家吃饭。

冯先生也穿着也一身崭新的棉袄,带着老军帽,正站在大门口,一边和邻居闲聊,一边等着老妻。他接过了篮子,笑着闻了闻卤肉,和妻子说笑着转身进了门,十分恩爱。

冯世真直到大门关上,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她又把车开到了红房子医院的侧门外。午饭时间,医生们从门诊室的大楼后门出来,往食堂走去。玉树临风的冯世勋在一群男医生中十分显眼夺目。他抄着手,走得很快,面无表情,显得心事沉沉。

冯世真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冯世勋忽然站住,朝一侧望了过去。

“世勋,发什么呆?”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去晚了,红烧鸡腿又要被抢光了。”

冯世勋笑着摇头,收回了视线,随着同事一起朝食堂走去。

“对了。”同事问,“你出国深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身?”

“大年初九的船票。”冯世勋说。

“我听到个消息,说你向医院申请,要带一名家属一同出国?”同事好奇地问,“护士里都说你要结婚了,是不是真的?”

冯世勋只笑不答,走进了食堂。

“难道是真的?”同事步步紧跟,“哎哟,这下多少小护士要心碎呀,我们这些哥们儿的机会可就来了。我说你这家伙挺会保密的,什么时候谈了个女朋友我们都不知道?”

“不是女朋友。”冯世勋说,“我打算带我妹子一起去。”

同事听了,顿时一脸古怪:“你妹妹?她不是去北平教书了么?”

冯世勋说:“我这次奖学金非常丰厚,她又特别聪明勤奋。我都已经帮她选好了学校,她跟着我过去,一起申请奖学金,有希望攻读硕士学位。”

同事啧啧:“从没见过你这么疼爱妹妹的哥哥。将来你太太恐怕和小姑子难相处好呢。”

冯世勋拿了餐盘,笑道:“不见得。也许会有两全法呢。”

“什么两全法?”同事追问。

冯世勋却不肯说,笑着溜走了。

冯世真开着车,在租界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离开不过月余,街上除去换了一批广告海报外,并无什么变化。

等到回过神来,冯世真发现自己已把车开到了闻春里的路口。

闻春里已经焕然一新,新式的公寓楼挺拔而起,崭新的路灯高高立着,水泥路面平整干净,连一点烟头纸屑都没有。树桩已经被铲去,重新栽种上了一排银杏树。几年后,这些树长大,会在秋天变得金黄灿烂,成为一道令住客身心愉悦的美景。

冯世真泊了车,走进了里弄里。门口的南安警察见她穿着体面,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当她是来看房的有钱人,问也不问就放她入内。

房子是新修的,路却没有改。冯世真沿着小路往里走,凭借着记忆,寻到了冯家当年的位置。

这里如今建着一栋漂亮的新式洋房,两层高,带一个光秃秃的小花园。隔壁的洋房里已经住上了人,孩子们嬉笑着跑上跑下,很是热闹。

“小姐要买房吗?”掮客以为有生意,过来搭讪冯世真,递上了名片,“这是容家最新修的房子,这一片全是独栋,上下四个卧室,两个卫生间,有最新式的下水系统。小姐要不喜欢洋楼,我们临街的一面还有最新式的公寓,极受小姐您这样的单身女士喜欢……”

“这一片的老房子全都拆光了?”冯世真打断他的话。

掮客一愣,说:“倒也没有。”

冯世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听掮客这么回答,反而吃了一惊:“哪里还留着?”

掮客抬手一指,道:“西角有栋老房子,烧得不厉害,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了。”

冯世真起了好奇心,打发了掮客,沿着路朝西走了一阵,果真看到了那栋保留下来的老房子。

这老房子就在那一株烧得半死的大树旁边,两层高,中间一个天井院子。冯世真记得,自从冯家搬到闻春里,这房子就没有人住。房子的门窗都上了铁栏杆。虽然孩子们不止一次想进去一探究竟,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今这老房子的外墙重新粉刷过,同两旁的新楼看上去一个样子,可是窗户上的铁栏杆依旧,还换了一扇新的铁门。整个房子就像一口铁匣子,关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冯世真对着房子沉思之际,耳朵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嗓音。

她猛地转头,望见前方数十米远的路口,几个衣衫楚楚的人正自转角走过来。领头的那个西装笔挺的高大青年,正是容嘉上。#####

一四五

“现在这一片的房子已经差不多售出了百分之六十了。”容嘉上介绍着,“再往前走三个路口就是河岸,港口已经基本建设完成,私驾船……”

话语戛然而止,他像一只灵敏的猎犬一般猛地抬转过头,朝路的另一头望过去。

跟在他身边的人随之望去,只见道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嘉上,怎么了?”紧跟着容嘉上脚步的年轻女郎出声问。

“没什么。”容嘉上自嘲一笑,“抱歉,刚才说到哪里了?”

“港口。”女郎提醒。

容嘉上点头,接着说:“这是个民用港口,有八十到一百个船舶位。岸边还有配套的商铺和酒店公寓楼同时在修建。”

“那可太好了。”女郎开心地笑着,“我们一家人都最喜欢航海,东岸的港口太远,不如把船停在家门边。爹地,你说是不是?”

走在后面的一位中年男子点头笑道:“从这边出海也方便。总之是送给你的成年礼物,要你喜欢才好。”

“爹地!”女孩娇嗔着问,“嘉上,你喜欢航海吗?我舅舅才送了我一艘小游艇,上个月才刚下水的。我打算请上同学和朋友在船上开个鸡尾酒会,你一起来玩呀。”

“谢谢李小姐的盛情邀请。”容嘉上客客气气地笑着,不留痕迹地甩开了女孩缠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我偏偏有些怕水,平生尽量不上船。恐怕要让你扫兴了。”

“那就在我的新房子里开跳舞会也行呀。”女郎不肯罢休,“爹地,我们把港口的那栋楼买了吧!求你了!”

中年男人呵呵笑,却没有轻易答应女儿的请求。容嘉上一边敷衍着贵客的爱女,一边带着他们走远。

经过那株残缺的老树时,容嘉上脚步停顿了一下,投去的眼神格外温柔缱绻。

等到人都已经消失在路尽头,冯世真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望着容嘉上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原路返回泊处车。

世真……

冯世真背脊一阵发麻,拉门把的手僵住。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

身后,陌生的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竟然生出这样的幻听觉得又可笑又可悲。

她钻进车里,甩上了门,开着车,飞快地离开了。

容嘉上在汽车远去的轰隆声中自小区的铁门里走出来,和那中年男人握手。彬彬有礼,儒雅俊美,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少主。

掌灯时分,外面又下起了雨。北风呼啸着,把雨滴噼里啪啦地刮在窗玻璃上。

孟家烧着壁炉的书房里,冯世真用完了晚饭后,陪着钱氏聊天打发时间。钱氏已经自早晨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拉着冯世真的手,絮絮地说着钱容两家当年的旧事。

“你们容家早年还是镇上的富户,后来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好。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容家已经有些难支撑了,长工都辞了大半。你爹是有远见的人,也不想守着家里几亩地,一心想出去闯荡。十八岁那年,他揣着五十块钱,跟着镇上的人去上海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