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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18)

陈妈得了容太太吩咐,带着两个老妈子进来,把屋子收拾了一遍,重新换了干净的被单。

“冯小姐,”陈妈忽然问,“是不是要打仗了?”

冯世真有片刻困惑,继而笑道:“都是大帅们在打仗,打不进城里来的。更何况咱们在租界呢。这年头,谁敢轻易得罪洋人?”

陈妈放心了,说:“听说老爷要回来了,让我们把西堂打扫了呢。明日怕是要忙。冯小姐有事,可以吩咐吴妈。”

冯世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陈妈自去忙吧。”

陈妈就等着冯世真顺着话头找她打探容老爷。

为什么不住主宅要住西堂呀?二姨太太会不会从娘家回来呀?有什么爱好呀?如此等等。

可冯世真偏偏少根筋似的,埋头整理着书本,一点表示都没有。

陈妈憋着一肚子东家的长短想吐露,就像个被拦在厕所门口的人,焦躁不安,试探着说:“老爷人很和善的,冯小姐不用担心。”

冯世真点头,“我知道了。多谢陈妈。”

陈妈实在是忍不住了,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一吐为快:“老爷回来了,二姨太太也要回来了。说起来,二姨太太当初也是女校毕业生,考上了大学的。可惜家里欠了巨债,老爷好心替她家还钱,她就退学来服侍老爷了。老爷可喜欢她类知书达理的女学生了。”

冯世真依旧笑得十分天真单纯,道:“那二姨太太运气真好,遇到了老爷这样的良人。”

陈妈见她好似没听懂,又补充道:“二姨太太还有个妹子,由老爷资助着读书,今年刚中学毕业。老爷可喜欢她了,这次南下就带了她一道去的。”

这倒是个新闻。容定坤难道还睡了小姨子不成?

陈妈见冯世真隐约明白了,这才得意离去,就好像一个功成身退的英雄一般。

用过晚饭,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这一场突来的大雨好似急行军,匆匆过境,消失在了天际,只留下一片狼藉。

冯世真推开窗,潮湿清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庭院中,寒蛩低鸣,水珠自叶梢落入池塘中,发出噗噗轻响。一只小飞蛾进了屋,被台灯吸引了去,扑棱着不肯走。

天黑沉沉的,如同一个黑丝绒的穹顶,笼罩大地。

旅人应该最怕这样的黑夜,没有光,寻觅不到方向,稍不留神,就会行差踏错,跌得一身是伤。

冯世真一会儿想到动荡的局势,一会儿想到自己同孟绪安的谋划,一会儿又想到白日里的绑架和打斗,脑子里凌乱纷杂。

最终,她的思绪还是定在了即将回府的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手下一文一武两名大将,文将是杨秀成,武将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位赵华安,替容定坤掌管着押送走私货物的私人武装队。所有需要动刀枪的活儿,都是赵华安来办。

容定坤同所有身居高位,又不是清白发家的人一样,疑心颇重,对这两名大将,也不全心信任。杨秀成是因为他同黄家过从甚密,赵华安则是因为功高震主,权力过大。杨秀成只要肯同黄家断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难。而赵华安虽说权大,只因为早年容定坤救过他的命,是出了名的忠狗一条。容定坤对他更要信任几分。

目前看来,杨秀成相对更容易攻破些。

冯世真随即想到那位如风中铃兰一般楚楚可怜的余小姐。杜兰馨的钻石首饰一闪一闪,好似天上的星星,而余小姐就是那个数星星的女孩子。当杜兰馨说起自己去日本度假,去欧洲游玩时,余小姐一脸艳羡,恨不能以身替之。

杨秀成这么聪明世故,怎么会看不出来?

难道爱情真能糊住人眼,堵住人耳,让人丢盔弃甲,成了个毫无防备的傻子?

正因为杨秀成的表现同他以往的精明名声不符,也让冯世真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攻克他。

而说到爱情。冯世真眼前又浮现出容家大少爷思念情人时那忧郁的眼神。

唯独在那个时候,这年轻人才不再那么傲慢,而多了几分少年气。

可这个看似矜贵清高的少爷,却也能独自一人赤手空拳地把绑匪打倒。那一副身手,是没有经年苦练是得不来的。一个能吃苦耐心练武之人,应当也是心性坚韧、毅力卓绝者。有这样品质的人,又怎么会是外人口中的纨绔子弟呢?

容定坤呀容定坤,你到底养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夜风如哨。冯世真在床上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也许是白日里见了血,脑海深处那张已尘封依旧的符条再度松动,被镇压多年的记忆犹如狂躁不安的兽,在樊笼里挣扎咆哮,继而冲脱了枷锁。

冯世真又梦到了幼时的那场惨案。

那时她只有三岁多,照理还没到记事的年纪,可是总有那么些零碎却又关键的记忆,仿佛被神的手刻意安排过,如烙印一般深深记在了冯世真的脑海之中。

绵绵不绝的细雨,天空灰暗阴霾,生母慈爱地给自己穿上厚厚的棉袄,抱着她坐在驴车上。

她们母女俩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喧闹的乡镇和寂静的旷野交相接替。弟弟在生母的怀里咿呀自语。

生母把她摇醒,递到男人怀里。男人的头顶悬着一盏灯笼,晃得她很不舒服。她用力挣扎,跳下了地。

很快,生母凄厉的惨叫响起来。她惊恐而毫无头绪地在黑暗中奔跑,后背骤然一阵剧痛,而后是刺骨的冰凉将她包裹住。

冯世真已记不清生母的容貌,却牢牢记得她对自己的说过的两句话。

一句是声嘶力竭的:“快跑——”

还有一句,是她把自己送到男人怀里时说的:“乖,叫爹。”

“爹……爹——”

冯世真猛地睁开了眼,冷汗淋漓。大口喘息。

夜依旧是那么黑,不见来路,不见去处。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冯世真发现,自己依旧被困在这团黑暗之中,如幼时一般惶恐慌乱地奔走,寻不到出路。

她抹着汗,坐了起来,眼角忽然有一点亮光。

光来自对面的窗户。

容嘉上还没有睡,那扇亮着的窗户如第一天所见那样,光线温暖,是暗夜之中最为璀璨迷人的所在。

冯世真望着那扇窗,残留的恐惧和慌乱逐渐消散,心神重回宁静安详。#####

十八

夜有些凉,她打了一个喷嚏,肚子跟着一阵咕咕叫。

下午遇险被吓了一大跳,导致晚饭虽然丰盛,却没有胃口。到了半夜,冯世真觉得饿了。

房间里只有一个热水瓶,连盒饼干都没有。冯世真在床上辗转了半晌,想着热腾腾的云吞面,越想越精神,只得气急败坏地翻身起床。

她在睡衣外裹了一条围巾,穿着软底便鞋,轻轻地走下楼梯,往厨房摸索而去。

大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嘀嗒钟摆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小客厅里有窗户没关好,风吹了进来,灌满了走廊。冯世真站在小客厅门前,望着那翻飞的窗纱。她上次在这里等待面试,也不过是三日前,可怎么就像过了半年一般长久。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了冯世真的嘴。冯世真反射性将手肘向后用力顶去,重重地撞在身后人的胃部。

“唔……”男子闷哼,低声骂了一句。

冯世真一听这嗓音,愣住了,紧接着就被男人拽着转过身,摁在了墙上。年轻男子的气息干净温热,可手劲却没个轻重,把冯世真的胳膊掐得生疼。

冯世真眉心打结,低声道:“疼,麻烦松个手!”

容嘉上放开了冯世真的胳膊,手撑在墙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冯先生半夜不睡觉,出来找什么呢?”

咕噜……

冯世真的肚子代替她做了回答。

黑夜遮住了冯世真脸上的尴尬,却遮不住容嘉上讥嘲的笑意。

“你们女人白日里装斯文不肯吃东西,原来都留到半夜来偷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