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流光之城(37)

出门前,她将二楼楼梯口的落地钟拨快了半个小时。七点五十五直接成了八点半,跳过了正点报时。

保镖最近习惯了孙少清大晚上去院子里念诗,又见她两手空空,并不拦她。

孙少清从容地走出了保镖的视线,一个转身,朝大宅子后门奔去。

冯世真正在后门边的暗角里等着她。两人在黑暗中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双手紧握了一下。

冯世真随即把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交给了孙少清,在她耳边低声叮嘱:“你先去码头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一早登船。记住我的话,不要轻信他人。我家里的联系方式放在箱子里了,到了日本给我发个电报报平安。”

孙少清双目含泪:“世真姐姐,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我也是在行善积福。”冯世真给她擦着泪,“出去后,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一样。”孙少清紧紧抓着冯世真的手,“尽早离开容家吧。容定坤不是好人。他……他说他是读书人家出身,其实都是骗人的!他其实是个小跑商,中了彩票才发家的!他甚至还改过名字。”

冯世真怔了怔。她从孟绪安那里知道容定坤的底细,却不知道他还改过名字。

“那他原来叫什么?”

孙少清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他还害过好多人命,背了好多血债!世真姐姐,你不要和容家牵扯太深了。”

“我都记住了。”冯世真镇定道,“我们彼此保重!”

两人最后紧紧拥抱了一下。孙少清抹去泪,用一块丝巾包住了头发,埋着头朝大门走去。

门房喝着小酒,随着收音机里的昆曲哼哼,两眼发昏。

孙少清走到门口,低着头敲了敲玻璃窗。

门房打着酒嗝站起来:“冯小姐?这么晚了……嗝……还要出门呀?”

“嗯。”孙少清沉着嗓子,“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一趟。劳烦开个门。”

门房不疑有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掏出钥匙,打开了小门。孙少清跨过小门,快步走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

冯世真目送孙少清顺利离开,低头看了看手表,转身飞快地朝西堂而去。#####

三十二

有人给留声机换了一张唱片,悠扬而极富节奏的小提琴声响起,令人精神一振。

那熟悉的旋律让容嘉上的脚步猛地顿住。李小姐来不及停下,一头撞到他怀里,碰到年轻男人坚硬的胸膛,俏脸霎时通红。

“对不起。”李小姐急忙道歉,“我踩疼你了吗?”

“没事。”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仿佛全都被音乐带着走了。

“我……我不大会跳探戈。”李小姐羞赧地低着头,“容公子肯定觉得我很笨吧,让你见笑了。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样的跳舞会,什么都不懂。要是做错了什么,还请你提醒我。”

如此娇羞怯怯,足已引得寻常男人们燃起熊熊保护欲,立刻就好温声软语地呵护安抚一番了。

容嘉上低头看着女孩羞红的脸,神情冷漠,隐隐有些不耐烦。

搂着女伴的伍云弛自他们身边而过,朝容嘉上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容嘉上犹豫了片刻,礼貌地说:“没关系,我领着你跳。”

他重新迈步,熟练地带着臂弯里的女孩转了一个圈。

李小姐被他有力的胳膊搂着,心潮荡漾,迷醉之色取代了硬撑着的矜持,占据了面部的表情。

熟悉的旋律,似曾相识的情景,以及臂弯里陌生的女孩,都让容嘉上有一种置身扭曲梦境的感觉。他随着节奏迈步,旋转,拖着笨拙的舞伴,硬着头皮也要把这支曲子跳完。幸好李小姐渐渐适应了,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也不再踩他的脚。

钢琴迸发节奏激烈的音符。容嘉上松开手,李小姐随着他的力量被推开,继而转回来,扑进了怀中。

女郎自容嘉上的怀里抬起头。清秀的面容,明朗的双眸,嘴角那带着促狭的、似有似无的浅笑。

她的腰肢柔韧,脚步灵巧,就像一只在林间奔跑的小鹿。她的眸光好似夜空寒星,眼里藏着诉说不尽的故事。

容嘉上仿佛一脚踏进了幻境之中,心旷神怡。

灯光转暗,流光闪烁,如流星划过天际,又如流萤飞过月下的沼泽,如两段交织在一起的旋律,如两个无拘无束的魂灵。轻盈地,优美地飞舞,彼此呼应,难分难舍。

杜兰馨惊讶地放下酒杯。伍云驰也松开了女伴的腰,都侧目望着陶醉中的那对男女。

冯世真注视着容嘉上的眼睛,俏皮地问:“容嘉上,你为什么总想到我?”

容嘉上一震,瞬间从幻象之中清醒了过来。虚构的景象如碎裂的玻璃房子般崩塌,露出了真实的世界。

陌生的舞会,陌生的女人。唯有乐曲是熟悉的,正进行到高潮部分,慷慨激昂,振得心弦共鸣。

容嘉上猛地停住了脚步。

李小姐气喘吁吁,双颊酡红,眼里荡漾着春水,困惑不解地望着他。

“对不起。”容嘉上眼里的柔情如潮水褪去,只留下月光下冷清的沙滩。

他松开了李小姐的腰:“我……需要去见一个人。”

“现在?”李小姐错愕。

“抱歉。”容嘉上退开一步,“有个事,我需要确认一下。”

他擦着女孩的肩,脚步决绝,大步流星而去。

李小姐被独自一人晾在舞池里,满脸难以置信。

幽静的容府,偏僻的西堂里,两个保镖在客厅里打着牌。冯世真进了门,埋着头朝楼上走去。

高个的保镖眉头轻皱,目光随着冯世真的脚步。

“该你了。”同伴提醒。

他这才转过头,朝茶几上丢了四张红桃九:“炸!”

冯世真不紧不慢地上了楼,拉开了烟室的门,走了进去。烟室门边放着一台留声机。她挑选了一张黑胶唱片,放进了留声机里。

舒缓的音乐声回响在这个清静的秋夜之中,平添了几分情调。

容定坤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一张薄毯子,半睡半醒,并没在意有人走进来。

这个时候的他同往日有极大的不同,他脸上的肉都松散了开来,显露出了几分老态,嘴角的法令纹愈深,双目浑浊,那种精明犀利的神情已不在。

冯世真在他身边坐下,学着孙少清的样子,给他轻轻捏着腿。

“老爷,还要再用点吗?”

容定坤眼珠子转了转,哼哼地摆了摆手。

冯世真手下用力捏了捏容定坤的腿,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冯世真从怀里掏出她小书房里偷来的一张空白的公文笺,抓着容定坤的手,将拇指沾了印泥,摁在了公文笺上。然后她掏出湿帕子,小心地擦去了指腹上的红印。

她在容定坤身上翻找着,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他的印在哪里。

容定坤歪着身子躺在榻上,眯着眼着冯世真,忽然困惑地问:“阿……阿和?”

“嗯?”冯世真随口应着,看到了容定坤领口露出来的一根红线。她顺着扯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牌。牌子上阴刻着“容定坤印”四个字。

原来这就是印!

容定坤忽然猛地推了冯世真一把,撑起身不住往后躲,露出了之前初见冯世真时的那种惊骇恐惧的神情。

“你……怎么又来了?我亲手埋了你,把你封了起来,你怎么还能回来?走开!快走开!”

容定坤大叫,冯世真急忙俯身捂住了他的嘴。

“嘘……安静!我不是阿和,不是来索命的。”冯世真听到了保镖上楼的脚步声,情急之下追加了一句,“我已经原谅你了。”

最后这句话对容定坤起了明显的作用,他停下了挣扎,眯着浑沌的眼睛,努力透过模糊的视线看清冯世真。他表情又害怕又有些向往,似乎有话要说。

“老爷。”保镖在敲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