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流光之城(42)

容嘉上沉默地凝视着冯世真,面容在秋光下显得如此地俊朗分明,精致如画。

“冯先生的道理总是很多,我是说不过你的。”容嘉上勾唇一笑,“好吧,有些话,既然现在不适合讲,那我就暂时不说了。我想,总会有适合说的那一天的。”

他把皮箱放在了黄包车上,伸出手臂。冯世真扶着他的手臂,登上了车。

冯世真的心沉沉地跳着,像个蹒跚而行的疲倦旅客。她望着容嘉上,说:“以后估计难得再见面了,嘉上,请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容嘉上的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笑容轻松,“不过,我们肯定会很快见面的。”

冯世真不语,幽幽地看着他。

容嘉上丢给了车夫五块钱,朝冯世真潇洒地一挥手,转身大步朝着容家大门走去。#####

三十六

尽管容太太下了封口令,可是这样人多口杂的家庭,没有什么秘密是藏得住的。不过一日,容大少爷调戏了家庭教师的事就传得亲戚朋友皆知。

年少风流,稀松平常,男人们都拿此事当作容嘉上的韵事议论。倒是几个暗中爱慕容大少爷的小姐们对他大失所望。

在张园里吃茶的时候,杜兰馨好生将容嘉上嘲弄了一番。

“傻了不是?明知道你家老妈子都是你后娘的人,行事还不遮掩一下。那个女人也真是个烈女,不过你们男人就是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女人。”

容嘉上淡淡道:“我都这样了,你老子肯定不想把你嫁我了吧?”

“只要你家签那张结婚合同,就算你是麻脸癞头瘸子瞎子,我爹都乐意。”杜兰馨吐了个烟圈,满脸嘲讽。

容嘉上忽然问:“你没想过和人恋爱吗?不涉及金钱、身份,只是因为互相吸引而相爱。有这么一个人,他珍视你,理解你,呵护你。你不想吗?”

杜兰馨呵呵地笑起来,“怎么不想?可是这样的人在哪里?反正我已经翻遍了上海滩,都没找出一个来。”

“你不喜欢杨秀成?”

杜兰馨面色一僵,说:“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他不喜欢我,光我喜欢他有个屁用?”

容嘉上说:“若是给你机会能和他在一起,你必然不会选我。”

杜兰馨摁灭了烟,“如果的事,拿来讨论,最没意思了。你呢?你真的放下了重庆的山茶花,喜欢上了这个上海的芙蓉花了?”

容嘉上漫不经心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一时兴趣?”

杜兰馨讥嘲:“你们男人这德性,我最了解不过了。没有吃到嘴的,永远是一块唐僧肉。会朝思暮想,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等真被你咬了一口,就成了烂苹果,随手就丢开了。那女人拒绝了你,你会死心才有鬼。”

“唐僧肉?”容嘉上玩味一笑,“要是真的,那还非得去尝尝了,不是吗?”

容大少爷正在摩拳擦掌地准备玩一场爱情游戏,浑然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作派,他爹却是为着小妾出走的愁眉苦脸。

容氏商行的总裁办公室里,容定坤坐在书桌后,听杨秀成汇报。

“我们在汽车站,火车站和码头都派了人,却没有见到人。孙小姐或许人还在上海,躲在什么地方。我想,她能有藏身之处,定是早就有准备的。最坏的打算,就是她已经离开了上海,甚至有可能已经出国了。”

容定坤不言不语,片刻后,猛地一把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那个宫里流出来的粉彩花草茶杯跌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茶水四溅。

“贱人!”容定坤粗重喘息,端正英俊的脸涨得发紫,“她肯定和外面的人有了接触,但是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冯世真,你查仔细了?”

杨秀成说:“我专门把陈妈提来审问过了,说她一直很老实。陈妈私下翻过她的东西,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她前阵子确实和孙小姐走得近,但是陈妈说她偷听来,都只是在聊文学。冯世真从不问容家的事,孙小姐也从来不说。”

“那除了她还有谁?”容定坤道,“我看还是她最可疑。”

杨秀成说:“我的人一直跟着冯世真回家,也说冯家很平常,也没有见冯世真和什么特别的人来往。表姨夫,你若不放心,我们可以把冯世真抓来审问。”

“那就有可能打草惊蛇了。”容定坤摆手,“不过少清是个聪明人,她也不是不可能利用冯世真钻了空子逃出去……”

杨秀成也若有所思。

容定坤缓缓地坐下,问:“公馆里也该好生整顿一下。你说你要我拿你表姨怎么办?已经不求她能帮衬我了,不过让她管好家,她也都做不好!”

杨秀成说:“值夜的门房已经开走了,西堂的保镖也换了。其实照我看,公馆里一些听差和老妈子,也该换换了。他们虽然都听太太的话,可是耍奸偷懒得很。”

容定坤饶有兴致地看了杨秀成一眼,思索片刻,道:“要换那些下人,你表姨肯定不乐意。”

“您才是一家之主,这些事,您说了算,表姨只用听着就是。”

容定坤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很好。”

趁着天气好,冯家搬了家。

容定坤大方地开了三个月的工资,容太太又奖励了冯世真五十元,这一百多块钱到手,拿一半去还了债,剩下的刚好够在另外一处条件好许多的石库门里弄里租一套寓所。

这里的邻居都是些正经的工薪阶层,比先前那个人际杂乱的大院子好太多。冯家租下了一套两房的寓所。冯世勋已经在红房子医院找到了一份实习医生的工作,要住宿舍的。

秋阳灿烂,冯家兄妹正在晾被单。两人齐心协力,把厚重的被褥挂起来。冯世真手执掸子拍打,细绒在阳光下飞飞扬扬。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俩在晾被单的院子里捉迷藏不?”冯世勋笑着问。

“当然记得。”冯世真说,“我们才玩过泥巴,手把刚洗好的床单蹭得乱七八糟。”

“明明是两个人捣蛋,但是最后挨揍的只有我。”冯世勋说。

冯世真笑起来:“爹说了,因为你是大哥,做坏事肯定是你带头,当然只揍你。我是女儿,女孩要娇养的。”

“把你娇惯坏了?”冯世勋用沾着水的冰凉指头捏着妹子的脸。

冯世真笑着躲:“我才没有!”

冯世勋搂住了妹子的肩膀,同她一起坐在被阳光晒得发暖的石板上,望着碧蓝的天空。

“辞了也好。那样复杂的豪门,里面复杂得很。我们真儿这么单纯执着的人,要是被人利用了可怎么办?”

冯世真五味杂陈,道:“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可对我来说,你永远是跟在我身后跑的小丫头。”冯世勋温柔地注视着妹妹,“我已经去医院的人事部门问过了,医院里正缺一个行政部的秘书。我们真儿这么优秀的,绝对能够胜任!以后咱们兄妹俩就在一起上班,多好。”

冯世真说:“连上班都要被你看管着,真是倒霉!”

冯世勋大笑,把妹子搂在怀里使劲揉着。

“忙完了吗?”冯太太从窗口探出头,“家里的醋吃完了,你们谁去打一瓶回来。”

“我去吧。”冯世真从哥哥地怀里逃出来。

冯世真打了醋,回来的时候路过街口的卤肉店,又去切了一个卤猪耳朵,打算拿回去给哥哥下酒。

她拎着纸包穿过街,看到路灯下停着的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脸上本带着的若有若无的轻松笑意倏然冻结。

车窗摇下一半,马大贵在车里朝她使了个眼色。

冯世真低下头,眼角余光操一处扫去,果真看到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站在街角,抽着烟,正盯着她。

冯世真镇定地朝前走。

一个帮饭店运潲水的少年踩着单车从她身边经过,朝着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而去。待到跟前,车头忽然一歪,连人带潲水桶都跌了下来。臭烘烘的潲水泼了一地,溅在那男人鞋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