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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之城(51)

“昨晚值夜班很忙吗?”冯世真拉了拉哥哥的手,把五块钱的票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妹子我发了一笔横财,请你去广州会馆吃早茶,好伐?”

冯世勋看着妹妹俏丽明媚的笑脸,彻夜劳累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

“有个事你该知道。”他说,“凌晨时接了一个早产的孕妇,就是你东家的姨太太。天亮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

冯世真的笑容一滞。

容定坤居然这么好运,还能再添个儿子?

冯世勋摁灭了烟,说:“我看容家里确实乱得很。这个姨太太是不是和你不对付的那个?现在她生了儿子,怕是在容家又要硬气起来了。你这个时候回去,我不放心。”

“我是去教书的!”冯世真重重道,“大哥你总想得太多。”

冯世勋笑了笑:“是是!我累糊涂了。走,吃早茶去!”

冯世勋回宿舍冲了个澡,换了一身整洁的长衫,挽着妹子的手去吃早茶。

走到医院大厅门口,几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开了过来,将人行道都给堵住了。穿着西装的保镖拉开车门,容家老小从各自的车里走了下来。

冯世真同容定坤打了一个照面,迅速反应过来,欠身唤了一声:“容老板。”

“冯小姐?”容定坤也有些意外,“你这是……”

冯世真说:“我来医院办理离职手续。这是家兄。”

送二姨太太来医院的听差对容定坤低语了一句。容定坤随即朝冯世勋热情一笑:“原来是冯医生为麟儿接生的,实在是我们容家的恩人。”

管事立刻将已经准备好的红包双手奉上。

“图个彩头,还请冯医生笑纳。”

既然都这么说了,冯世勋也只好接了过来。

红包沉甸甸的,想必金额不小。

“今日不便,改日定要好生再感谢冯医生。”容定坤急着去见小儿子,匆匆说完就走了。

容家两位小姐见了冯世真都极开心,拉着她说了一阵话才离去。连容太太也多打量了冯世勋几眼。

全家人,也就容嘉上没来。看来这人被家人排斥,有时候也不是没道理的。

在饭店里入座后,冯世勋不动声色地把红包打开,给冯世真看了一眼。

少说也有五百块,当冯世勋一整年的薪资了!

“你东家出手真是大方!”冯世勋想起产妇脸上的五指印,一声冷笑。

“收了吧。”冯世真说,“我看容太太在牌桌上随便输赢几把,也是这个数了。”

冯世勋便不客气地把红包揣了起来。

冯世真回到容家,是三日后了。

容家静悄悄地,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冯世真觉得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院子里的草都长高了一截,却没人来修剪。整个大宅子本就草木茂密,此刻倒显出一股子阴森的气息来。

“先生!”

容嘉上穿着白衣灰裤,走出客厅,身姿笔挺地站在门檐下,朝冯世真明朗一笑。

霎时,整个院落都被照亮了。

“怎么不先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冯世真说:“搬家后,电车刚好到街口,走过来很方便。”

容嘉上接过她手里的小皮箱,同她一起朝楼上走。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家里长辈都不在家。太太和王姨娘去杭州灵隐寺了,家父最近都没回家住。所以,家里最近会清静很长一段时间。”

冯世真听出他画外之音,莞尔一笑。

容定坤丢了那么大一笔货,就算不至于陪得倾家荡产,也足够他肉疼好长一段时间了。而损失这么大,他必然会急切地想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不用孟绪安细说,冯世真自己就能分析出来,容定坤近期很有可能会做一笔铤而走险、但是利润特别丰厚的生意。眼看就要年底了,这账要是做不好看,年都过不舒心。

所以孟绪安才严厉叮嘱冯世真必须尽快返回容家,免得错过好戏。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到了卧室门口,并不进去。

“先生看看,还缺些什么,我让老妈子送上来。”他神色从容,眼里却有着一丝期盼,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

屋子重新布置过,换了一张更加宽大的书桌,和一盏崭新的台灯。冯世真还注意到,窗台上多了一盆兰草。纤细优雅的草叶舒展着,窗外是秋日灰蓝色的天,别有一种静谧冷静的气息。

“这是什么兰?”冯世真轻轻拨弄着草叶。

“建兰。”容嘉上的目光好似兰草叶,被女子白皙纤细的指尖拨动,“很好养的,不用劳神。园丁移盆的时候已经施过肥了,只用偶尔浇水。过年的时候,就能开花了,很香呢。”

过年的时候,自己未必还在容府。

冯世真朝容嘉上嫣然一笑,“都说兰花是懒人养的,倒正适合我。谢谢了。”

长辈们不在家,也就没有什么讲究,冯世真直接下楼和容嘉上他们一起用饭。年轻人们话题多,席间也没什么拘束,开开心心地聊着电影明星和国外的新闻。

容芳桦贪杯多喝了些葡萄酒,脸蛋红扑扑地说:“我头一天见冯先生,就觉得你好亲切,就像个自家的大姐姐。”

容芳林也说:“早就受不了那个高先生了,经常一问三不知,还反过来责备我好高骛远。大哥这次总算做对了一件事,就是把冯先生哄回来了。”

容嘉上坐在对面,闻言抬头,冲正望过来的冯世真一笑。餐厅柔和的暖光照得他愈发俊美摄人,有一种能蛊惑人心的魅力。

冯世真亦平静地回了他一个温柔的笑。

用完了晚饭,两个女孩回了小洋楼。冯世真按着习惯,依旧会在院子里走几圈消食,然后再上楼。

夜里起了风,吹得院子里的树沙沙作响,越发显得庭院幽深阴沉。

西堂的灯黑着。想必出事之后,容定坤也没心思再回那里了。

将责任都推在远走高飞的孙少清身上,冯世真也十分不好意思。她只希望,在孙少清再度回来之前,容定坤已经被彻底打垮,不会再威胁到她的安危。

大宅的后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中式长衫的人走了出来。两人碰上,冯世真看清对方竟然是容嘉上,意外地睁大了眼。#####

四十四

容嘉上这样的年轻人,一贯喜欢西洋作派,从来都只穿西装。这还是冯世真第一次见他穿中式长衫。容嘉上身材极好,肩膀宽阔,背脊笔挺,有一种书香浓郁的矜贵儒雅。

容嘉上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冯世真看到了半露出来的红色香烛,又是一愣。

“这可巧了。”容嘉上苦笑。

冯世真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同我来吧。”容嘉上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走到了水池的对面,在水边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容嘉上划了火柴,把香烛点燃了。冯世真帮着他把香烛插进了柔软的泥土里。

容嘉上点了香,朝水面摆了摆,低声说:“辛弟,大哥来看你了。”

原来今日是容家那个夭折的二少爷的忌日。

“那年我十一岁,二弟八岁,在教会小学念书。”容嘉上就着香烛点燃了纸钱,轻声说着,“放学后,太太总会亲自来接我们回家。那一日恰好太太有事没来,大世界里刚好新来了个西洋的杂耍团。跟着我们的那个听差早被外人收买了,哄着我们出去玩。我那时也是又蠢又贪玩,就带着我二弟溜出去了。”

冯世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望着蹲在水边烧钱纸的容嘉上,轻声说:“你那个时候只有十一岁,又没怎么独自出过家门。你不过是个孩子。”

火光融融,照亮了青年忧伤沉静的面孔。

容嘉上浅笑了一下:“我们被抓走后,关在一处阴暗逼仄的小房子里,倒没打骂我们,只让我写了索要赎金的信,向我家要五万大洋。”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五万大洋是一笔极大的数字,就算是容家,也不是一时拿得出来的。